一個麵色蒼白的年輕文士虛弱地坐在榻上,蓋著薄被,見幾人進來,稍稍彎起唇角。
“恕斐無法招待各位,請坐。”
房內另擺了幾張茵席,用以待客。
劉昀三人入座,稍作寒暄,便由五位醫者替戲斐看病。
書僮道了擾,拉過來一麵屏風,擋在三人與戲誌才之間。
一陣衣物摩擦的簌簌聲。
未過多久,幾位醫者麵色凝重地走出屏風。
荀彧率先起身:“幾位,如何?”
來自陳家的三名醫者麵麵相覷:“背疽之疾……我等無能為力。”
嚴重的背疽,對於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而言都是絕症,隻有極少數幸運兒能夠自愈。
荀彧驀然怔愣,似乎沒想到會聽到這個詞,愕然喃喃:“怎會?”
劉昀家的兩個主醫同樣麵色鄭重,但是沒有急著表態,而是一個勁地往劉昀的方向瞄。
陳群注意到異常,詢問:“二位,可有不同的見解?”
兩人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隻是略作沉吟:“抱歉,可否讓我們先與世子探討一二?”
劉昀從沒聽過“背疽”這個詞,還在想這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這些人表情都這麼嚴肅悲觀,難道是惡性腫瘤?
正疑惑間,忽然被兩位主醫點名,愈加不解。他隨著兩位正醫來到屋外,問道:“二位,情況如何?”
韓主醫道:“世子可知道‘背疽’這一惡疾?”
劉昀如實回答:“未曾。這是什麼病?”
“火毒內藏,氣血凝塞,導致背部生出癰疽,寒熱失調。”
另一個淳於主醫知道劉昀對醫術上的專業詞彙知之甚少,便換了一個通俗的解釋:
“癰疽,毒瘡也,膿也。”
劉昀將之代入原先的幾句話,總算明白“背疽”是什麼病。
它不是什麼腫瘤,而是一種發於背部的細菌感染。
瘡,一種皮膚表層的病征。人們常說.的口舌生瘡——現代人經常出現的口腔潰瘍——說的就是這個“瘡”。
而背疽,就是更大更嚴重的瘡,長在背部。
據說範增、劉表、徐達、努爾哈赤都是死於這個疾病。
這個在現代用一管藥膏就能在發病初期遏製的局部感染,在既缺乏抗生素,又缺乏消毒手段,且衛生條件不佳的古代,卻是人人聞之色變的惡疾。
而劉昀也終於明白這兩個主醫為什麼要叫他出來。
“需要開創引流?”
“是。”韓主醫回答道,“以前也有使用火針,或是開瘡切膿,而使病人得救的案例。可大多數病人,都死於開瘡後從傷口侵入的外邪。所以我二人想問一問世子,您之前讓我們研製的‘膏油’與‘陳芥菜鹵汁’,對於此疾,是否適用?”
“稍待。”
劉昀閉上眼,在圖書館中翻閱以前摘錄的筆記。
關於開創引膿和膏油消毒,最早出現在《黃帝內經》的癰疽篇,原文是“疏砭之,塗以豕膏”。之後的朝代,也有醫者用中藥結合油膏,製成藥劑,用來給輕度感染的瘡口消毒。
例如紫草膏,一直流傳到現代,仍有人使用。
而“陳芥菜鹵汁”,是明朝天寧寺僧人所創的,可以理解為最早期的青黴素。隻是這種青黴素未經提純,沒有分離毒素,亦無法確定濃度。
一旦生出大量展青黴素,還沒等青黴素殺菌救人,展青黴素就先把病人給毒死了。
這也是“陳芥菜鹵汁”沒有得到推廣的原因。
醫用酒精、雙氧水等消毒劑同理,製作工藝和流程非常嚴苛,不是知道個公式和原理就能簡單造出來的,中間隔了工業革命近百年的生產力與發展水平,而東漢末年的生產關係,更是與之差了千年之久。
大蒜素倒是有一定可行性,但提取濃度是個問題。最簡單的水提法,提出來大蒜素的濃度不高,效果沒有那麼好。至於酒法與蒸餾法,他們陳國正在研究,經過大半年的鋪墊,離成功隻差一步,不知是否能及時趕上,給戲誌才使用。
所以目前能利用的,就是後世一部分外科醫療知識,與華夏傳承千年的中醫拱壁。
“‘陳芥菜鹵汁’……尚存在不安定因素,不到勢不得已,萬萬不可使用。”
劉昀警示道,“至於開創引流,宜用十字法。引出膿水後,用'蒸餾水'洗淨,塗上諸位研製的‘紫草油膏’。隻是開創用的刀具,一定要未生鏽斑才可,還要放入高溫窯爐中‘消毒’……”
韓主醫知一反三:“開創時宜選用乾淨無邪炁的房間,清去毒瘡後,也要注意衣物的清潔,用藥草消除病灶。”
三人取長補短,商量出一套可行的辦法。
回到屋中,荀彧憑借幾人的神色,猜測他們或許已找到了治病之法,但因為難言之隱,不便開口。他一揖到底,懇切道:
“幾位若有顧忌,還請直言。三人為眾,亦可謀也——縱是千難萬難,未嘗沒有解決之法。”
劉昀伸手攔住荀彧:
“醫者含仁懷義,自當儘力而為。荀兄莫要如此。我和二位醫者確實商量出一個法子,隻是這法子繁瑣,需要將病人送到陳國,並且……我們也僅僅隻有三成的成算,未必能治好誌才兄。一旦失敗……”
背疽本就是凶險之症。一旦失敗,怕是性命不保。
眾人對此心知肚明,荀彧亦然。
他能為戲誌才儘心儘力、四處奔走,卻無法替對方做出抉擇。
屏風後,低沉的男聲,夾著極力壓抑的低咳,輕緩而堅定地響起:
“那便勞煩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