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宴。(2 / 2)

被遺忘在一旁的陳群默然失語。都不用看陳紀的神情,陳群就敢肯定,所謂的積食不過是劉昀為了讓謝氏寬心的托辭。他爹陳紀哪有“望聞問切”的本事,隻看一眼就知道劉氏兄妹胃口如何?

但看著忙前忙後的母親,裝聾作啞的父親,陳群最終選擇沉默到底。

罷了,家場如官場,該糊塗的時候還是得糊塗一些。

然而,很多時候人不找事,事反而會主動找上門。

見劉家兄妹不但行止有度,格外貼心,還對她的絮叨沒有半點不耐,總是耐心地聆聽,謝氏不由長歎了一口氣,

“有時候真羨慕阿妹,竟得了你們這一對靈巧的兒女,不像我……”

說完,目光往陳群的方向幽幽一瞥,仿佛帶著數不儘的不滿意與不樂意。

陳群:……?

儘管謝氏及時止住話頭,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陳群還是有一種膝蓋被萬箭刺穿的躺槍之感。

劉昀知道謝氏不過是口頭說說,對於陳群的人品才貌,她定是極滿意的,不然以謝氏的脾性,絕不會將這話放在明麵上講。

於是劉昀冉冉一笑:“我阿母倒是更加羨慕姨母。聽聞表兄從小聰慧,穎悟絕倫,有蕭何、張蒼之才。”

蕭何和張蒼都是漢朝的名相,一個知人善任,一個博學多才。

而陳群,也確實是個多才略、善審奪、能知人的治世之臣。儘管年紀尚輕,但他早早就表現出相關天賦,讓陳寔都不由感慨“此兒必興吾宗”。因此,劉昀這些話並不是閉著眼睛亂吹,而是精準地、有針對性地根據陳群的能力,找出相對應的名臣,看似誇大實則帶著幾分誠懇地讚揚了一番。

果不其然,謝氏在聽到這句話後,顯得尤為高興。作為許縣的名望,她平日裡聽過無數浮誇的讚譽,但這一次,劉昀的稱讚之言並非無的放矢,這證明他確實看出了陳群的優點。

誰不喜歡真心實意的誇讚之語?謝氏又不是真的嫌棄兒子,反而一貫以擁有這樣的兒子為豪。能有人真正地認識到她兒子的優點,並大加讚揚,絕對比她自己收到讚譽還要令她高興。

陳群繼續沉默飲酒。他的祖父也曾誇過他的辨人之能,可陳群仍覺得自己欠缺甚多。譬如,他就一點也看不透劉昀這位表弟。每當他認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對方的時候,後者都會顛覆他的認識。宛若霧中之花,水中之月,依稀見其形,不得見其本。

最終,這一場接風宴總體可以稱得上賓主儘歡,圓滿結束。

幾人離開堂屋,分道而行,各往各的居所。

陳紀與陳群的住所在同一個方向,先後而行。侍從打著燈籠在前頭探路,陳紀見陳群眉峰不展,知他心中有事,便放慢腳步,與他並肩。

“可是在想著宴上之事?”

陳群沒有回答,半晌,才抬眼看向前方。

“世子的行事作風……是否過於‘圓到’?”

聞言,陳紀毫不意外。他最了解自己兒子的脾性,並且深知他的喜好。說出“圓到”二字,其實已是陳群極力委婉的結果。恐怕陳群真正想說的,是“圓滑善舌”。

“辨人,不可隻辨他的‘言’,更要看他的‘行’。”陳紀解釋道,“世子哄你母親,是為了給我們遞台階,無聲中消弭了一場爭端。這一結果是他的目的,而‘巧言’隻是一種手段。”

陳群明白這個理,但他的眉宇依然沒有舒展:“若……‘消弭爭端’隻是他做給我們看的手段,而他另有彆的目的呢?”

“那就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分辨,去確認。唯獨不可因為輕易下了結論,而對一人生出偏見。偏見,是蒙蔽雙眼的毒瘴。”

陳群如遇當頭一棒,鄭重並袖:“兒知道,是兒入障了。”

前方正是分岔路口。陳紀步伐微停,拍了拍陳群的肩:“眼見不一定為實,需得用心去分辨。”

說完,轉身離去。

在陳紀即將離開曲徑的時候,陳群不禁喊了一句。

“阿父——”

陳紀回頭,麵容藏在漆黑的夜幕之下,隻能隱約看到花白的鬢發,與同樣發白的長須。

陳群喉口一滾,珍重而正式地一揖到底。

“——保重。”

不知不覺間,他的父親已經年逾六十。

卻仍巍峨堅定地緩步向前,肩負著整個家族的未來。

他曾無數次想對父親說“不要出仕”,“不要踏進亂成一團的朝堂”,“亂世已至,宜謹慎退守”,可最終,隻化為一聲歎息。

隔著半條蔭道,陳紀朝他擺了擺手。

“回房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