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元浩的消息,崔竹生便提前回了長安。因著多年習慣,驟然回到寒冬臘月的長安,崔竹生的身子又不太利索,在床上休養了好一陣,連著吃了幾日那活死人的藥丸,才勉強能起身。
這日,大雪初晴。
六福酒樓依舊人聲鼎沸,小二穿梭在食客間,逢人便宣傳自家酒樓為了慶賀新歲,特請了一位外邦說書先生,申時登場,還望諸位留步。元浩坐在大堂最前一桌,大聲吆喝著酒水小吃,衝著身邊的人眉飛色舞地介紹這“說書先生”如何名震四海,而今能在長安一睹風姿,實乃三生有幸雲雲。
人雲亦雲間,竟無一人離席。
小二已經在後廚與前廳來來回回了兩個時辰,臨近年關,多是家庭聚餐,要的都是個頂個的大菜,光燉豬肘就得準備上百份,偏偏來的還是些不能得罪的,老板要求菜不能斜,湯不能灑,好不容易熬到申時,他隻覺自己腳步虛浮,兩手無力。
他隻待一聲響,拉開老板新換的綢緞帷幕,做完他最後一份工,便能領了銀錢,回家過年。其他幾個夥計等在門口,負責打開老板從胡國重金求來的禮炮,放鞭炮的活兒他交給了後街的小乞丐二狗子,還給了這小孩兒幾個銅板,讓他給他那眼瞎的奶奶買點好菜。舞獅也安排好了,那獅頭是他老鄉,家裡媳婦兒生小孩壞了身子,為了藥錢來長安打拚,他便想著幫襯幫襯,至少老板是個大方的主,能讓老鄉過個好年。
昨夜幫著後廚的王師傅炸的五桶花生米全賣光了,今年的賞錢肯定不少,他準備待會兒領了錢去買半隻羊,那樣他家高壽的老母,也和長安的貴婦人一樣,吃上羊肉了。
驚堂木落下,小二咬緊牙關,用力拉直手裡的麻繩,食客們齊齊鼓掌,酒樓門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活靈活現的獅子跳出來,獅子腦袋左搖一下,右晃一下,“鏘鏘嚓——!”,直直盯著酒樓裡戲台上的人。
好戲開場!
那人的裝扮甚是少見,既不像虞國人,也不像胡國人,明明是男子,卻頂著一頭小辮,不過開口倒是標準的虞國官話,聲音洪亮,從大堂到門外,都能將故事聽得清清楚楚——
從前有兩姐妹,因為美貌冠絕四海被天帝選中,成了仙女。姐姐嫻淑,妹妹機靈。
剛入天庭,姐妹倆依舊手足情深,互相攙扶,她們都認為沒有什麼能傷害到她們姐妹倆的感情。
天帝不僅喜歡美貌,更喜歡姐姐那樣如水般柔情的女子,兩人蜜裡調油,很快就有了孩子。天帝站在萬人之上,掌世間生殺奪予,定六界輪回之序,還能對姐姐百般嗬護,妹妹看著姐姐和天帝,又羨,又妒。
彼時天帝年輕氣盛,膝下無子,若姐姐的孩子生下來,妹妹自知,自己再無翻身之日。什麼手足之情,什麼交頸之憶,妹妹再也不在乎了。
姐姐很快就小產了。天帝不但沒有責怪姐姐,反倒責備自己沒有關懷備至,妹妹見了,更加嫉妒姐姐,於是再懷!再殺!
妹妹的手腳並不乾淨,姐姐察覺後問妹妹要個說法,妹妹說:“你自己不謹慎,與我何乾?”
但天帝的愛,如行走至懸崖,稍有不慎,萬劫不複。
姐姐墜下深淵,妹妹站上高台。
姐姐死得蹊蹺,卻無人在意……
“哪來的江湖術士!好大的狗膽,敢暗諷聖上!”一人聽至此處,拍案而起,原本安靜的廳堂,頓時熱鬨起來。
“我說這故事怎麼有點熟悉……”
“老伯,快說給我們這些後生聽聽,這是哪出宮闈秘史?”
“那兩姐妹便是裕妃娘娘和梅妃娘娘,二人未出閣時,可是被稱作虞國大小喬的,在大好的年華入了宮,裕妃娘娘隻留下了個六皇子便仙逝了。”
“照此人所言,裕妃娘娘的死是梅妃娘娘造成的?”
“這誰知道呢。”
“可不是空穴來風,裕妃娘娘死了也有十年了,幾個貼身的宮女都到年紀放出宮了,有一位就嫁到我們鄉裡,逢人便說裕妃娘娘是個極好的人呢。”
“喲,那人可還說了什麼?”
“還說……”那人仿佛下了什麼很大的決心,“裕妃娘娘死得很慘……說是病故,實際上是被梅妃娘娘活活餓死的!在我們鄉,這故事都不是什麼秘密。”
“宮女可都是上過冊的,她這麼說,不怕被查出來掉腦袋?”
“她說,兩宮辦事的下人都知道,就算是事情鬨大了查到她頭上,也不枉她在宮裡受了那麼多娘娘的恩典了,人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哪還能胡說?”
元浩喝完杯子裡的茶,嗬道:“行了!今日就到此為止,事關娘娘清譽,切不可亂傳!”
眾人噤聲,有幾個腦子靈光還在眉來眼去,意思就是,他們平頭百姓聽不到消息,禦史大夫家的公子能聽不到嗎?這事兒啊,多半是真的。
沒人深究為何禦史大夫家的公子還需擠在這摩肩擦踵的大堂,也沒人深究台上不倫不類的說書先生去了何處,沒人深究元浩說的“事關娘娘清譽”在指哪位娘娘,也沒人深究裕妃到底是怎麼死的,那老宮女說話有幾分真,幾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