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掰多了小半塊進去。
沸騰的深紅色薑湯開始在鍋裡傳出咕嚕聲響,甜味微辣,逐漸彌漫在廚房上空。
看著如波浪一樣滾動的湯,理紗微微出神。
從小到大,她最常做的就是薑湯。
都是為了乙骨憂太做的。
他的身體很差。
各種意義上。
雖然人長得高,身材卻很單薄,吃下去的東西仿佛天然無法被他的身體吸收,總是一幅瘦瘦弱弱的樣子。
特彆是他的小青梅去世後,情況越發糟糕。
這種糟糕,不是指他會在陰天裡感冒發燒,也不是說他會因為雨天偏頭痛無法入睡,而是一種冰涼。
仿佛置身於零下凍庫,他的手腳乃至身體,都會變得異常冰冷。
明明是大夏天,卻能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這個體質,理紗無論怎麼帶他去看醫生,看多少醫生,哪怕到最後甚至開始找起民間偏方,都無法根治。
就跟詛咒一樣。
完全好不了。
於是理紗學會煮薑湯。
她從隔壁種花家學來的紅糖薑湯,聽說能夠緩解孩子體質寒冷的毛病。而憂太也的確說過,他喝完後會舒服一點。
這也是她第一次學會、不知道該不該稱之為菜的東西,並在此進一步,從每次的薑湯中試探出憂太的口味。
她給對方煮薑湯的次數……
甚至已經到能夠準確煮出一碗水的程度。
理紗自嘲地搖頭。
她看了下湯,關火,從消毒櫃裡拿出一個碗。
濃稠的深紅薑湯旋轉著掉入碗中時,一道身影突然閃進廚房,充滿落荒而逃意味,語氣也明顯崩潰。
“救命!”
“……怎麼了?”
理紗將倒乾淨的鍋放進洗水池,轉頭。
雨山遙鬥渾身都是汗:“你弟好可怕。”
“什麼東西?”
理紗皺了皺眉,旋開水閥準備洗鍋:“這個世界上還有我們雨山大人搞不定的人啊?”
“這世界怎麼就沒有……”雨山遙鬥反應過來,“不是,你嘲笑我呢?”
“剛才某人不是叫弟弟叫得很順口。”
“那我倆什麼關係嘛~”
雨山遙鬥湊上來:“你弟弟不就是我弟弟。”他從後麵擁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上,“什麼時候我也有這種待遇啊?”
理紗洗鍋的動作沒停,聲音夾在嘩啦啦的水聲中:“什麼?”
雨山遙鬥無辜:“湯啊~”
理紗彎起唇角,沒應,繼續鍋。
雨山遙鬥倒是一點不介意她沉默,而是繼續在她耳邊絮絮叨叨:“你知道一個男人,什麼時刻最幸福嗎?”
理紗:“什麼時候?”
“就是當他辛苦工作一天回家,無論多晚,家裡都有一盞燈在等他,桌上擺滿他愛吃的食物,到處都是溫暖和食物的味道。妻子在這份味道中笑著迎上來,與他交換一個甜蜜的親吻。”
理紗笑了。
雨山遙鬥立刻:“你看,你也覺得吧?”
“我覺得是個人都會很幸福吧。”
“……啊?”
理紗彎起手肘,將人往後頂頂開,放好洗乾淨的鍋後回過身,也沒打算解釋剛才的話,而是道:“幸福歸幸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還沒跟我解釋?”
雨山遙鬥滿臉疑惑:“嗯?”
理紗雙眉微揚:“我剛才是不是說,讓你待在浴室裡彆出來?”
雨山遙鬥:“額。”
理紗雙眉揚得更高。
雨山遙鬥說不出話。
他撓著頭,眼睛飄忽了會兒,最後乾脆舔著臉又湊上來抱她:“哎呀,我這不是擔心你嘛。”他垂頭,用烘熱的唇剮蹭女人側臉,並理直氣壯,“萬一是什麼圖謀不軌的人怎麼辦!”
理紗被蹭得側過臉,內心沒有任何波動。
“是嗎?”她不置可否,一雙藍眸無比平靜。
“是真的擔心有人對我圖謀不軌,還是以為我在和彆的男的糾纏不清?”
雨山遙鬥:“…你怎麼這麼說自己呢?”
他倒是反應很快:
“而且我哪有那麼笨,你看,能直接開你家門進來的,肯定是有你房子鑰匙的人對不對?那這個對象,除了家裡人,還能是誰!”
理紗眉毛落了下去,勉強聽進。
不過她在意的也不是這點。
“不過你弟弟真的還挺……”
“我弟弟沒那麼可怕。”
“不是不是。”
雨山遙鬥一張臉憋得通紅,解釋:“你是不知道剛才我多尷尬,我說什麼他都隻是看著我,也不說話,那表情——”他嘶了聲,“活像我在麵對的是我未來老丈人。”
“憂太和我爸爸不一樣。”
“這麼說我以後能放心了?”
他這話聽起來她爸很好搞定,已經吃定她似的。
理紗翻了個白眼。
“啊啊啊你翻我白眼!嫌棄我!”
“彆叫。”她冷酷地說,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你讓憂太去洗澡沒?”
“……沒有?”
“……”
雨山遙鬥一看她的表情,就忍不住嘀咕:“我都還沒用過你家的浴室呢,就要讓給弟弟了。”
理紗深吸一口氣,咬牙:“所以你就讓我弟,穿著濕衣服在外麵陪著你坐?”
“不是,明明是我陪他……”
“雨山遙鬥!”
“姐姐。”
一道嗓音裹挾冷風,輕飄飄吹落兩人的話音。
理紗打了個激靈,側頭望去。
乙骨憂太站在廚房門口,望著他們,一雙孔雀藍眼眸死氣沉沉的。
“有……可以換的衣服嗎?”
他說,語氣很淡,視線卻飛快下移,似乎是擔心又被她批評,但又很快抬起來。
“我有點冷。”
理紗張著嘴,忽然失聲。
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太陽穴在突突發脹,可能是被雨山遙鬥氣的,也可能不是。她隻是忽然覺得,此時此刻,自己的目光和大腦好像被什麼東西——黑暗的東西強勢進駐了。
片刻後,她意識到自己在看憂太。
——是憂太。
憂太他……他……
他什麼時候長得這麼高了?
理紗茫然地察覺。
記憶中的那個身影,明明應當是消瘦的、單薄的。但現在站在她麵前的這名少年,臂膀幾乎與門框同寬,身高幾乎與門高齊平。他站在那兒,竟然直接將後麵的客廳擋得嚴嚴實實,肉眼望去,隻能看到他這個人。
而他仿若全然不知,隻是看著她,或者說,凝視著她,周身盤踞著一種無法言明的恐怖氣勢。如一頭踩著黑暗而來的野獸,因為惹怒了主人而小心翼翼地收起尖銳獠牙,安靜伏臥。
“姐姐?”
乙骨憂太開口,語氣猶豫。
理紗猛地回神:“我給你拿。”接著,沒什麼停頓,“你先把薑湯喝了。”
她看到乙骨憂太微愣,隨即露出一個笑臉。
像是終於得到糖的小孩,充滿驚喜和歡愉。
理紗看得眼眶有點發熱,乾脆轉開視線,又想到什麼,看向在這幾句話間、放手沒再摟她的男朋友:“遙鬥。”她說,“可以麻煩你幫弟弟買幾件,貼身衣物嗎?”
雨山遙鬥嘴角一抽,轉頭看向窗外。
黑雲壓城,磅礴大雨。
他轉回來,用眼神反問:你確定?
理紗看著他,淡定道:“要一次性的。傘的話,你就拿門口那把,很大的黃色的長柄傘。順便帶上鑰匙,就在鞋櫃上麵。”
畢竟不能讓她弟弟繼續穿濕的,會不舒服。
雨山遙鬥:“……行。”
他應道,走出廚房,與乙骨憂太擦肩而過時樂嗬嗬開口:“等我回來啊,弟弟。”
乙骨憂太不為所動,隻是垂眸,看著雙手捧著薑湯,一步步走來的女人。
她走得很慢,也很小心。
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深紅色的薑湯在她的手心搖搖晃晃,將灑不灑,一如他現在的心。
她太慢了。實在太慢了。
慢到自己能夠清楚看到在她頰邊輕輕搔動的黑色發絲,看到她乾燥的雙唇間因呼吸帶出的水意。
乙骨憂太盯著那份水意。
直到她站在麵前,言簡意賅。
“喝。”
“……謝謝。”
他唇角微抿,很小心很小心地接過湯,本來想趁機碰碰她的手指,但不敢。
溫潤的熱氣氤氳在他們的視線中間,乙骨憂太用餘光捕獲著那道寶藍視線,將湯碗湊到嘴邊。
接著不管不顧,一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