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臉上,的確如他原先所想,是一片嚴重燒傷的傷疤。然而,在這連片的血紅傷疤之下,隱約能看到,三四張小小的人臉。
那幾張人臉不過都幼兒掌心大小,歪歪扭扭分布在他臉頰、額頭上。因為被烈火燎過,每張小臉的五官都劇烈地皺縮著,仿佛在痛苦地尖叫。
這些尖叫的詭異小人臉擠在他一張原本正常的人臉上,當真是比任何鬼都要恐怖!
看到這張臉的那一瞬,謝憐如同墜入了一個噩夢。巨大的恐懼使他整個人都麻木了,以至於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站了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臉上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但一定非常可怕。那少年磨磨蹭蹭解下繃帶,原本便惴惴不安,在看到他這種反應之後,他也倒退了兩步,似是知道謝憐無法接受這張臉,像是在保護自己,他猛地捂住了那張恐怖的臉,從地上蹦起,大叫一聲,朝樹林深處逃去。
小螢見狀也掙脫師綰若牽著她的手,跟著跑了。
謝憐這才回過神來,道“等等!!!”
他邊追邊道“等等!回來!”
師綰若無奈跟過去,畢竟在外人眼裡她是去跟著太子殿下做任務,萬一太子殿下有什麼閃失她也有責任,而且跟著自家“白菜”做任務她求之不得。
可謝憐畢竟是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而那少年熟悉山中路程,又習慣在黑暗中潛逃躲避,不消片刻便逃得無影無蹤,任他怎麼叫也不肯出來。
師綰若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道“太子殿下,您若是想找他,我可以同您一起找。”
謝憐來不及多想,道“那多謝了。”
師綰若淡笑“殿下不必客氣。”
畢竟她一看見繃帶少年的臉就知道了謝憐在想什麼,既然如此能幫就幫吧!
兩人在山中一陣飛奔,竟是搜尋了小半個時辰也無果。冷風一吹,他清醒了些,知道兩個人沒頭蒼蠅般亂撞也不是辦法,強自鎮定。
師綰若道“這樣下去也不行,要不先回去同南風扶搖會和再想辦法吧。”
謝憐歎了口氣“隻能如此了。”
便先折回明光廟前,卻是一怔。
隻見許多位黑衣人已聚在廟後的樹林裡,神情嚴肅,正在將那被倒掛的四十多具屍體小心地放下來。樹林前有一個長挑的身影抱著雙手,正在監看,轉頭是一張清麗又冷淡的少年麵容,正是扶搖。看來他是回去了一趟,帶了一波玄真殿的神官們下來幫忙。
謝憐正要開口,身後一陣足音,南風也送完那幫村民,返了回來。
他見此情形,瞟了一眼扶搖,道“你不是自己跑了嗎?”
這話說得大不中聽,扶搖挑眉不悅謝憐不想他們在這節骨眼上又生口角,道“是我讓他回去搬救兵的。”
南風嗤道“那救兵呢?我以為起碼得請你們家將軍親自下來。”
扶搖淡淡地道“我回去時已聽說小裴將軍趕下來了,便沒去找我們將軍。況且,就算我去找,他那麼忙,也不一定有空下來。”
說實話,依照謝憐對慕情的了解,他便是有空也不會願意親自下來的。
但他眼下根本沒空多想了,略為疲倦地道“你們先不要吵,先幫個忙,一起找那繃帶少年吧。”
南風皺眉道“他方才不是跟你和師綰若在一起,守著那女孩兒嗎?”
謝憐道“我讓他把繃帶拿下來,他被我嚇跑了,小螢姑娘也跑了。”
扶搖嘴角一勾,道“不至於吧。你這女裝也沒可怕到那種地步。”
謝憐歎道“怪我當時呆住了沒反應過來。小螢姑娘才經曆了那麼一遭,他本來就受到驚嚇,又以為我被他的臉嚇到,可能受不了這種打擊,便跑了。”
扶搖皺了皺鼻子,道“他當真醜到這種程度?”
謝憐道“不是醜不醜的問題。他……有人麵疫。”
聽到那三個字,南風與扶搖的動作和神情都瞬間僵硬,隻有師綰若很鎮定。
他們總算知道為什麼方才謝憐會呆住了。
八百年前,仙樂古國皇城被一場瘟疫席卷而過,終至滅國。那種瘟疫,患病之人,身上會先浮現一個個小小的腫塊,腫塊越來越大,越來越硬,微微發痛。然後便會發現,這個腫塊開始慢慢有些凹凸不平,三個凹陷,一個凸起,就好像是……眼睛、嘴巴和鼻子。然後五官越來越清晰,最終,長成一個類似人臉的形狀。而如果放任不理,身上就會長出越來越多的人臉。據說,有的人臉,長到最後,長成了型,還會開口說話,甚至尖叫。
而這種瘟疫的名字,就叫做人麵疫!
扶搖臉色變了又變,抱著的雙手也放了下來,道“怎麼可能!這種東西幾百年前就被撲滅了,絕對不可能再出現。”
謝憐隻說了一句話“我沒看錯。”
南風與扶搖俱是無法反駁。謝憐說出的這句話,沒有人可以反駁。
謝憐道“他臉上還有火燒過的痕跡,可能是想把這些壞死的人臉燒掉。”
患人麵瘡者,許多人第一反應就是拿刀子把這恐怖的東西割掉,或者用火把它燒死,為此就算割肉斷骨也再所不惜。
南風沉聲道“那他恐怕就不是普通人了,或許也已經在這世上活了幾百年了。先不說彆的,他身上的疫病會傳染嗎?”
雖是頭痛欲裂,但這個問題謝憐還是冷靜下來想過的,肯定地道“不會。人麵疫傳染力極強。若那少年身上的疫毒還能傳染,他在與君山藏了這麼久,應該整個這一帶都被他傳染了才對。他那疫毒應該是已經……治好了。隻是,之前留下的疤痕卻消不掉了。”
四人不敢大意。扶搖似是在玄真殿頗有地位,召來神官們在與君山又是一頓挖地三尺的好搜。然而,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少年的蹤跡了,怕是已經逃出與君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為今之計,也隻能回天界後再拜托靈文殿一同幫忙尋找,靜待消息了。那少年身上的東西不會傳染,這一點稍感慶幸,但謝憐想到他相貌如此可怕,下山後若是被發現,隻怕是會被當成怪物喊打喊殺,還是得儘快找到才行。
不好繼續在與君山耽擱,謝憐一步一步走下山去,走進相逢小店坐下,無聲地歎了口氣。
緊隨其後的師綰若見此情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不會安慰人。
一件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而他隻覺飛升後這幾天,過得比他以往在人間收一年破爛還累,攀上趴下,飛簷走壁,翻滾嘶吼,易裝兼雜耍,周身骨頭都要散架一般,還留下了許多未解的謎團和後患,真想打個“飛升不如收破爛”的招子掛在身後去人間遊說。
扶搖一掀衣襟下擺在他側手坐了下來,終於還是忍不住對他翻了個準備多時的白眼,道“你還穿著這衣服做什麼?”
看到他的白眼,謝憐竟有種無與倫比的親切感。
他這才把穿了一路的那件嫁衣脫了,一邊抹去臉上胭脂水粉,一邊略感鬱悶“那我豈不是一直都穿著這衣服在和小裴將軍說話?南風啊,方才你若是提醒一下我就好了。”
扶搖道“可能是因為你穿著明顯挺高興的。”
南風跑了一天,終於也能坐下休息了,他道“用不著提醒。小裴將軍又不會在意你穿什麼。你就是穿得再奇怪十倍,他回去也不會和彆人多說一句。”
謝憐覺得今晚真是辛苦這位小神官了,給他倒了杯茶,又想起那小裴將軍冷清清的神氣,對比宣姬的瘋狂之態,道“這位小裴將軍可真是鎮定自若,好沉得住氣。”
南風喝了那茶,卻道“你彆看那位小裴將軍好像一副很彬彬有禮的樣子,他跟他祖宗一樣,都不好對付。”
這一點謝憐自然是看得出來。
扶搖對此竟是也有讚同之意,道“裴宿是近一兩百年才飛升的新貴,但是勢頭很猛,爬得很快。他被裴將軍點將之時才不過弱冠之齡,你知道當時他乾了什麼嗎?”
謝憐道“什麼?”
扶搖冷冷吐出兩個字“屠城。”
謝憐聽了,若有所思,但並不意外。上天庭裡,帝王將相遍地走,而這打江山與守江山的事,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欲成仙神,必先成人傑。人傑腳下,踏的都是血路。
扶搖總結道“上天庭裡,沒幾個是好相與的,誰都不能信。”
師綰若默默翻了個白眼,他就這麼肯定啊?
謝憐聽他一副過來人告誡後人的口吻,不免有點想笑,猜想扶搖是不是在上天庭裡受過氣,深有感觸才這麼說。不過他也自知,雖是飛升了三次,但每次在天界待的時間都短暫得猶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若要論對這諸天仙神的了解程度,他還真不一定比得上這兩個小神官。
南風卻仿佛極不讚同扶搖這般說法,道“你也彆危言聳聽,哪裡都有好與壞,天界裡還是有不少值得信賴的神官的。”
師綰若道“這句話我讚同。”
扶搖卻道“哈哈,值得信賴的神官,你是想說你家將軍嗎?”
南風道“是不是我家將軍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你家將軍。”
麵對這種情況,謝憐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加上心中有事,連拉開都沒力氣拉開了。
師綰若也不想管這倆人,於是自顧自喝茶。
北方這邊收了尾,回到天界,他先上靈文殿,把那繃帶少年的事說了,委托靈文在人間撒網找人。
靈文聽了也是神色凝重,應承下來,末了道“靈文殿定當全力搜索。不過真是沒想到,一趟北方之行牽扯了這麼多事。這次當真是辛苦殿下了。”
謝憐道“此次還需感謝那三位自願下去幫忙的小神官,還有明光殿的小裴將軍。真是不知該如何感謝。”
靈文道“既是老裴一段孽緣惹下的禍,自然是得小裴去收拾。他收拾慣了,倒是用不著感謝。殿下回頭若是得了空,麻煩進一下通靈陣,大家還要集議此次之事。”
謝憐也有許多疑惑尚未得到解答,出了靈文殿,繞來繞去,找了一座小石橋。石橋跨過潺潺流水,河水清澈至極,能看到雲霧之氣在水底下流動,甚至能透過流水與雲霧,看到下界起起伏伏的山脈與大片方方正正的城鎮。
他心道:“這是個好地方。”
便在橋頭坐下,默念口令,進了陣。
一進去,上天庭的通靈陣內竟是十分難得的熱鬨,眾多聲音在陣裡飛來喝去,亂成一片。
首先聽到的便是風信的罵聲“操!你們挑好了鎮在哪座山下沒有?!那女鬼宣姬是個瘋子,無論問她什麼,她一律吵著要見裴將軍,根本不肯交待青鬼戚容在哪裡!”
小裴將軍則道“宣姬將軍一向性情倔強激烈。
風信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火大“小裴將軍,你們裴將軍回來沒有?趕緊讓她見一麵,問出來青鬼戚容的下落就趕緊把她弄走!”
風信是最不慣對付女人的,竟是讓他來乾這問訊的活兒,謝憐不禁微覺同情。
小裴將軍道“見了也沒用,見了更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