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看著伏在地上的黑衣少女,又歎了口氣,道“這真是……一言難儘。”
大約在兩百年前,某日,謝憐打算穿過秦嶺,到南邊去住一段時間。於是,他便拿著羅盤,往南邊走。這一路走,他就一路鬱悶,怎麼感覺路上風景不大對?明明應該綠樹成蔭、人煙稠密的,怎麼會越來越荒涼?然而,疑惑歸疑惑,他還是一直堅持不懈地走,直到走著走著,來到了戈壁,被大風一吹,吃了滿口的沙子,他才發現,他拿的那個羅盤,早就壞了,這一路上給他指的方向,都是錯的!
指錯方向也沒辦法了,本著“來都來了,參觀一下大漠風光也好”的想法,謝憐還是繼續往前走,隻不過,臨時把目的地改了西北,終於一路來到了邊境,並在半月國附近暫居。
謝憐緩緩地道“最初,我的確隻是在這附近收收廢品什麼的。然而,邊境困苦,動亂頻發,常有逃兵,軍隊便胡亂抓人充數。”
三郎道“你就被強行抓了進去?”
謝憐道“是抓了,不過反正做什麼都一樣,做兵就做兵吧。後來驅趕了幾次邊境強盜,不知怎麼的就做到了校尉。人家給我麵子,也管我叫將軍。”
扶搖又疑道“怎的她叫你花將軍?”
謝憐擺了擺手,道“不用在意那個,我當時隨口取了個假名,好像叫花謝。”
聽到這個名字,三郎神色微動,唇角若有似無地勾了一下,不知到底是什麼神情。
謝憐沒注意,繼續道“邊境交界地戰事多發,有很多孤兒,我閒暇的時候,也偶爾跟他們玩耍一下。其中有一個……名字就叫做半月。”
他搖了搖頭,道“我本以為,‘半月國師’的‘半月’二字,是指國家,卻沒想到,當真是國師的名字就叫做半月。”
印象裡,那個名叫半月的小女孩就總是一副這麼很不快樂的神情,身上和臉上也總是帶著瘀青,看他的時候,就這麼從下往上,巴巴地望。她會說漢話,成天和同齡的中原孩童玩耍,謝憐也一直搞不清楚她是哪裡人,反正看到孝胡亂走,他也胡亂帶帶就是了。空了教他們唱唱歌、摔摔跤,偶爾表演一下胸口碎大石什麼的。因為這個孩子極為瘦小,他就格外關照一點,有多的餅子分一塊,感情倒也不錯。
扶搖道“後來呢?”
謝憐道“後來……就和那將軍塚的石碑上說得差不多了。”
沉默片刻,三郎道“石碑上說你死了。”
提起那塊石碑,謝憐便覺得很鬱悶。
一般的碑文難道不都應該是歌功頌德、極力美化紀念者的嗎?一貶再貶,貶無可貶這種倒也罷了,怎麼能一本正經地把他這麼丟臉的死法也寫下來???避風時他讀到這一段,簡直不能直視,要不是三郎讀的懂半月文也在旁邊看著,他就假裝碑上沒有死法那一段了。這東西寫上去,連他自己看到都想笑,又怎麼能怪彆人看到的時候也想笑?人家到他的紀念塚裡避風沙,看到石碑上他的事跡,還要評頭論足一番,哈哈大笑一通,他還不好意思請大家不要笑,實在是很有點鬱悶。
謝憐感覺眉心都快被他揉紅了,道“啊,那個,當然是沒死了。我裝死的。”
三郎不語,扶搖一臉難以置信。謝憐道“裝死之後被當成屍體丟了,回了中原,隻養了五六年傷就好了。”
其實,具體怎麼“死”的謝憐也記不太清楚了,連到底為什麼兩國士兵打了那一場也記不太清了,隻知道是一些很無聊的小事,他真是一點兒也不想打,無論打贏打輸,感覺都沒有任何意義,然而,當時他已經貶無可貶了,沒人聽他的。雙方正殺到眼紅,他一出衝出來,兩邊一看是這人,刀和劍都猛地往他身上招呼。
謝憐雖然是百打不死,卻也受不了這麼個砍法,當場心想:“這不行啊!”
趕緊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裝死,結果裝死也是被一通好踩,活活把他踩暈過去。醒過來的時候是被水嗆醒的,因為收拾戰醜,屍體都被丟進了河裡。謝憐就這麼順著河水,像一團破爛一樣又被衝回了中原。後來養好了傷,終於到了當初原定的目標南方,就不怎麼關注半月國那邊的事了。
半月又低聲道“對不起。”
扶搖皺眉道“她為什麼一直跟你說對不起?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三郎開口,卻是比他問的更近了一步,道“刻磨說,半月國師是在一場暴亂之後才去了中原。這場暴亂,和你有關係嗎?”
經他提醒,又回憶了一下那石碑的內容,謝憐這才隱約想起一些,道“這……”
半月伏在地上道“是為了救我。”
眾人望她,她低聲道“花將軍是為了救我,所以才衝了進去,被踩扁了。”
“……”
聽到她說“被踩扁了”,謝憐瞬間又回想起那種千人踩百人踏的感覺,另外兩人也神情莫測地盯著他,連忙打住,道“沒有扁,真的沒有扁。”
扶搖也不知是哪裡不得意了,陰陽怪氣地道“哦,當真是舍己為人。”
謝憐馬上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這可真完全不是。”他揉了揉太陽穴,道,“具體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好像當時有幾個孝在玩,我本來隻是想順手把他們抱走,然後馬上逃跑。誰知道來不及撤,回頭就撞上兩邊打起來了。”
扶搖道“既然如此,你怎麼能連這種事都記不清楚了?”
謝憐無語片刻,道“你也不看看我都幾百歲了。十年就可以遇到許多事了,不可能每一件都記得清清楚楚的。而且很多事還是忘掉比較好。與其記住幾百年前被砍了幾百刀踩幾百腳,還不如去記昨天吃到了一個很好吃的肉包,不是嗎。”
半月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謝憐回過頭,歎了口氣,道“半月啊。”
他不知該用什麼語氣來對這個少女說話,斟酌了片刻,緩緩地道“你要是因為這個跟我說對不起,完全沒必要,救你是我自己選的,你沒有錯。你要說對不起的話,可能應該對彆人說。”
半月沉默了。
謝憐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開門引軍屠城,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放蠍尾蛇出去咬人。不過……”
頓了頓,他道“不過,可能是我對你的印象還停留在兩百年前,我總覺得你不是會做這種事的孩子。所以,你願意跟我說說究竟怎麼回事嗎?”
聽了這句,半月對著他磕了幾個頭,終於從地上直起身子來。
淚水順著她的眼睛往下滑落,道“開門都是我不好。但是,花將軍,我不是故意放蛇的。”
謝憐一怔,道“什麼?”
半月道“我法力弱了,蛇不聽我的話了。”
聞言,扶搖臉露不耐之色,翻了個白眼,道“這話我聽得多了。誰被抓了之後不是這麼說的。就算你說不是故意的,也沒有任何用。”
半月快速抹了把臉,抹去臉上淚水,道“是真的花將軍。我沒有撒謊。但是那些過關的人的確都是蠍尾蛇咬的,還是我的錯,你們抓我吧。”
她果然伸出雙手,全然的伏誅之態,扶搖立即從袖中甩出一道捆仙索,捆住了她和刻磨,道“好了,此行目的達到,可以結束了。”
謝憐卻覺得,恐怕還沒有結束,低頭思索。
這時,一旁的三郎道“她沒必要撒謊。”
謝憐點了點頭,同意他的看法,對半月道“你現在是完全召動不了蠍尾蛇了嗎?”
半月搖了搖頭,道“我能召動,它們大多數時候聽我的話,但是有時候就不聽了。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謝憐想了想,道“你把蛇召出來,給我們看看吧。”
半月終於起了身,點點頭。不多時,一條紫紅色的蠍尾蛇從一具屍體下方遊了出來,揚起上身,盤在屍堆之上,無聲地對眾人吐起了信子。
謝憐正要仔細看看那蛇,卻見半月微微睜大了眼睛,神色異樣。
見狀,謝憐心頭一沉,心道:“不對。”
果然,那條蠍尾蛇吐完了信子,突然牙口大開,猛地一彈,朝他襲來!
這蛇的襲擊雖然突然,但謝憐早有防備,看得分明,正要出手抓它,誰知,他手還沒碰到,就聽“砰”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炸開的聲音。再定睛一看,那蛇已經軟綿綿的跌落在地,從頭到腳、由內而外地爆開了花,並且,爆得極有分寸,沒有任何毒液飛濺出來。謝憐立即想起進入半月國之前,也有一條蠍尾蛇是這樣死去的,是誰做的,不言而喻。他還沒抬眼去望三郎,就見一隻連著紅衣的箭袖伸了過來,攔在他麵前,把他和半月隔了開來。
而那邊扶搖也冷聲道“果然,她騙你。”
半月見了那蛇,已是臉色不好,聞言猛地抬頭,道“我沒有。我說了,有的不聽我的話,剛才那條就是。”
扶搖全然不信,道“誰知究竟是不聽你的話還是聽了你的話?”
半月道“它根本就不是我召來的。”
謝憐正要說話,卻見又有兩條深紫紅色的蠍尾蛇從屍體之下鑽了出來,耀武揚威一般地衝他們吐著信子。隨即,第三條、第四條、第五條……屍山之中,從各個角落,竟是遊出了無數蠍尾蛇!
眾人都望向跪在屍堆之上的半月,扶搖手中運轉起一團白光,衝半月道“讓它們退下,總不可能全都不聽你的話。”
半月閉目念咒,似乎在想辦法驅趕。然而,還是源源不斷地有更多蠍尾蛇出現,翻攪糾纏,緩緩逼近。就算一兩條蛇咬不死他們,但如果是幾百條、幾千條,可能就難說了,既便咬不死,大概也會很難看了。謝憐舉起手腕,正要召動若邪,卻見那些蛇遊到距離他們尚有數尺時便停了下來,猶猶豫豫的,形成了一個怪異的包圍圈。謝憐頓悟,抬頭望了一眼身旁的三郎,他正居高臨下看著這些蠍尾蛇,眼裡儘是輕蔑之色。蠍尾蛇們像是讀懂了他的目光,不敢靠近,又往後退了一小段,邊退邊不斷垂下頭,把那猙獰的蛇首貼在地上,一副臣服之態。可是,又仿佛有什麼力量驅使著它們,不允許它們放棄攻擊直接離去,於是,許多蠍尾蛇掉頭向扶搖遊去。
扶搖隨手一揮,火焰從他袖中噴出,燒死了一圈,逼退了一圈,然而,這也撐不了多久,謝憐道“我們先上去,離開這裡再說。”
聞聲,若邪“嗖”的一聲,向上躥出。誰知,沒過多久,它又“嗖”的一聲溜了回來。
謝憐微微愕然,舉起手腕,對著那卷起來的白綾道“你回來乾什麼?陣已經開了,快去快去。”
若邪卻纏在他手腕上瑟瑟發抖,好像在上麵遇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謝憐還待再哄哄它,這時,一條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啪”的一聲,砸在扶搖肩頭。扶搖順手一抓,這一抓神色大變,把手舉到麵前一看——那從天而降的,竟也是一條蠍尾蛇!
扶搖一時沒防備,被咬後,猛地把蛇擲向半月麵門。半月雙手被縛,依然下意識舉手去抓,抓了個正著,那紫紅色的蛇身纏在她蒼白的手腕上,並不攻擊。這時,又是“啪”的一聲,第二條蠍尾蛇落在了地上!
謝憐大概猜到若邪為什麼不肯上去了。
他一仰頭,接著一點月光,勉強看清了這樣一幕。數百個紫紅的小點,正從罪人坑上方急速落下。
蛇雨!
眼看那些紫紅色的小點越來越近,謝憐道“扶搖!打一道火屏上去,在半空中就把它們都解決了!”
扶搖咬破手掌,一揮手,一道血珠向上飛出,化為熊熊燃燒的一道烈焰屏障,飛速向上迎去。那道火障升上數十丈,懸在空中燃燒,碰到它的蠍尾蛇都瞬間被燒為了灰燼,將正在下落的蛇雨攔截住了。
見暫時脫險,謝憐鬆了口氣,道“好!扶搖,真是多虧你了。”
這等法術必然極耗法力,打出去之後,扶搖臉色都有點發青了,轉過頭來又在地上放了一圈火,燒退了下麵的蛇,對那半月道“你還說這些蛇不聽你的話?若非是你操控,這些蠍尾蛇怎會不攻擊你?”
三郎笑道“或許隻是因為你運氣不好?它也沒攻擊我們啊。”
扶搖轉過頭來,目光淩厲地掃過他們二人。
謝憐心中預感要糟,但因為心中有一點頭緒了,來不及理清,不想看他們先鬥起來,道“先搞清楚這些蛇到底怎麼回事吧。”
扶搖冷笑道“怎麼回事?不是這半月國師在撒謊,就是你身旁那個在搞鬼。”
謝憐看了一眼半月,又看了一眼三郎,道“我認為,恐怕不是他們。”
他語氣雖溫和,卻十分堅決,這是他思考之後偏向的結論,然而,扶搖卻一定是覺得他有意包庇。火光照得他臉上神色格外不善,不知是怒是笑。
他道“太子殿下,你可彆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旁邊那東西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我想你早應該心知肚明了,我不信你到現在還半點都沒覺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