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虎,我十八歲啦。”
“叫‘虎叔’,沒大沒小。”唐小虎從茶幾上的紙巾盒裡抽了張紙,替她擦拭臉上的奶油。
“我終於可以做壞事啦。”
“失敬失敬。不知道黃小姐想做什麼壞事呀?”唐小虎縱橫酒場十餘年,一眼看出黃瑤今晚醉得不輕,隻得用哄小孩的語氣溫言軟語。
“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黃瑤一張小臉被唐小虎擦成了花臉貓,卻仍一臉嚴肅地對他勾勾手指。
唐小虎俯身,感覺一張溫軟小嘴湊近他的耳垂。
沒有聲音,隻有呼吸的氣流輕輕吹送入他的耳道。
如果此時有人將電極貼近他的胸口,就會看到心電圖上的波峰驟然拔高。
幸好沒有,幸好。
許久許久,他肩頭一沉,她睡著了。
唐小虎小心翼翼將黃瑤打橫抱起,沒擦乾淨的奶油蹭著他的黑襯衫,在胸口左側近心臟處描畫出她的側臉輪廓。
他原來也穿白襯衫的。
有次處理工地糾紛,後背挨了一刀,刀鋒從左肩胛一路劃到右下斜方肌。為免麻煩,沒去醫院,叫了私人醫生來白金瀚辦公室裡縫針包紮。近尾聲時黃瑤背著書包出現,唐小虎永遠忘不了她看到那件已成紅襯衫的白襯衫時的表情,當下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以後還是穿黑色吧,染了血也不那麼明顯。
抱著她走到過道儘頭,忽聽懷裡的人呢喃醉話:“我要回家。”
“這就送你回家。”
“我要回家。”她固執重複,“我要回家……回家……”
唐小虎猶豫片刻,轉身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正門右上方有個感應攝像頭,會隨人體移動而轉向,監視器就在唐小虎辦公桌上。
黃瑤從前來這裡的時候,總要先在攝像頭下招手、擺頭、左蹦右跳,直到確認唐小虎真的不在,她才悻悻地掏出鑰匙自己開門。
“你知道什麼是回家嗎?回家就是回到有人等你的地方。我才不要自己開門呢,我要你把門打開,然後很大聲很大聲地說:‘瑤瑤回來啦!’”黃瑤曾這樣向唐小虎解釋自己孩子氣的行為。
不用開燈,對他而言,這裡已經熟悉到閉著眼睛也能暢行無礙。
繞過酒架,打開隔間房門,這裡和五年前一樣又不一樣。
一樣的小木床,一樣的幸福樹,不一樣的多出來的陳設,都是他後來陸續添加的。
黃瑤愛鯨魚,唐小虎去到哪裡都記得替她搜集——鯨魚水杯,鯨魚玩偶,鯨魚發卡,鯨魚訂書機……有次他去法國參觀供貨商工廠,回程路上看到店家櫥窗裡擺了一隻近兩米長的鯨魚抱枕,買下來後抱去機場,想托運又怕壓壞了變形,乾脆再買一個座位隻為放魚。
黃瑤愛看書,唐小虎於是加了一整麵牆的書架,上麵擺滿她帶來的海洋生物圖鑒、人物傳記、外文小說、鋼琴曲譜、習題集、模擬卷。他偶有空閒,會翻看她翻看過的書,看她隨手畫在書頁空白處的卡通小人,看她用紅筆修改過的錯題筆記。
黃瑤十三歲才開始學鋼琴,老師說她天賦很好,可惜起步太晚,童子功不是靠苦練就能彌補回來。高曉晨倒是從小練琴,在陳書婷的軟硬兼施下練到初一下學期,青春期的孩子終於軟硬不吃,徹底放棄。那架高曉晨不要了的舊三角鋼琴被轉贈給了黃瑤,唐小虎看在眼裡,轉身就買了架嶄新鋼琴。屋子太小,塞進鋼琴就塞不進書桌,黃瑤寫作業時隻能就著琴蓋。
……
升高三後功課吃緊,黃瑤將近一年沒有再來過這裡。
從前她在的時候他總是借口避開,後來她來得少了,他才允許自己在這裡逗留。
其實也就是打個盹,睡一覺,玩玩手機遊戲,翻翻那些看得懂看不懂的書,掀開琴蓋胡亂按下一串音符,如此而已。
如此便足夠。
唐小虎褪去懷中女孩的鞋襪,把她輕輕放平到床上,拉過毯子替她蓋好,正要轉身,發現她的右手從毯子裡滑了出來。
他握著她手腕,把手塞回毯子裡。
又滑了出來。
再塞。
再滑。
終於,惡作劇的人閉著眼睛笑出聲來。
唐小虎無奈。
“唐小虎,我如果讓你留下來,你一定會說:啊,瑤瑤,虎叔還有點事要處理,有筆賬要查,有個電話要打……還有什麼理由,你幫我一起想一想,嗯?”閉眼笑的人好像在夢裡說話。
“瑤瑤,你不要……”
“不要這樣和你說話,是不是?可你自己說過的啊,在你麵前,我不用那樣,不用演一個小乖乖。你知道的,從喝下我給你的鹽水那時候起,你就知道的,我根本不是什麼小乖乖。”
“這些年來,我每天最害怕的事就是睜開眼,因為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就好像舞台的幕布拉開,又要開始一天的表演,演好女兒,好妹妹,好學生,好朋友……我好累啊,唐小虎。”
眼淚從緊閉的眼睛裡洶湧而出。
他們都不是習慣流淚的人,自然也不知道如何處理眼淚。
唐小虎伸出兩隻手掌,胡亂地去替黃瑤抹淚,可怎麼也抹不乾淨,一雙手反被她臉頰的溫度燙得微微顫抖。
黃瑤一手推開唐小虎的手掌,一手撐著床鋪支起身來。她把臉埋在自己的手心裡,等待情緒慢慢平複。
唐小虎站在床邊,垂手而立。
他很想抬起自己的手,拍她背脊,摸她後腦,替她把散開的鬢發撥到耳後。
可他隻是站在床邊,垂手而立。
黃瑤終於平靜下來,仰頭看他,尤帶淚痕的小臉像朵被露水打濕的花。
“唐小虎,我十八歲啦。”
“黃瑤,我三十三歲啦。”
黃瑤點點頭,又搖搖頭。
“後天我就要去省理工大報到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見你一麵。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你說。”
“可以陪我跳一支舞嗎?”
“……我不會跳舞。”
“我教你。”
黃瑤赤腳下床,像個小老師似地把手背在身後,把唐小虎從頭到尾一番打量。
“脫了。”
“啊?”
“鞋子,鞋子脫了,還有襪子。”
“哦……”
“手,左手伸出來,握著我手,這樣。右手放在我腰上,放——在——腰——上,不是懸——在——腰——上——”
“哦……”
擺好姿勢,黃瑤覺得不大滿意,又踮起腳尖比了比,最後索性踩到唐小虎的腳背上。
她的腳掌明明冰涼,他的腳背卻像被烙鐵燙了一下,整個人猛地向後退出一步,連帶黃瑤向前撲出一步。
“唐小虎,你站穩了,一會兒摔了,跟電視裡似地不小心親了抱了,我可不負責任的我跟你說哦。”
唐小虎趕緊立定。
黃瑤輕聲哼唱起斯特勞斯《玫瑰騎士》中的段落。
根本無須磨合,他的步伐就是她的步伐,他的心跳就是她的心跳。
黃瑤把臉貼近唐小虎胸膛左側靠近心臟的位置。
“一二三,測謊開始。”
“哦……啊?”
“我要東南亞木材的業務,你給不給?”
“給。”
“我要白金瀚,你給不給?”
“給。”
“我要你的工程部,你給不給?”
“給。”
“我要你,你給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