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下) 琥珀(下)(1 / 2)

2023·琥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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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猶豫著跟他跨進屋內,撲鼻悶了一夜的沉沉酒香。

說它是酒館,但又不完全像酒館,大概因為角落裡的那隻紅磚壁爐,大概因為酒櫃旁的那架三角鋼琴,大概因為牆上的那些照片。

所有照片的主角隻有一個:鯨。

潛遊的抹香鯨,圍獵的虎鯨,躍水的座頭鯨,擊浪的大翅鯨,浮窺的白鯨,噴水的藍鯨,沉睡的灰鯨……

“都是我們老板自己拍的。”

你冷不丁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一個金發高挑的北歐女孩正望著你盈盈而笑。

“啊,不好意思,我們看這裡的門沒鎖,所以……”你趕緊解釋。

“這裡的門從來不鎖,我們老板在等人。”女孩朝你伸出手來,“Anita,這裡的招待。酒保和廚師晚些過來,你們隨便坐。”

酒館溫暖如春,氣氛鬆弛。你“隨便”坐了片刻,猛地想起來意,從椅子裡彈射起來,問Anita這裡是否有個叫Tang的人。

“Tang?”Anita正把雙手折向腦後束起一頭金發,聞言噗嗤一笑,指了指你的身後,朗聲道,“老板!有人找!”

你轉身,隻見一個男人正扛著一隻橡木酒桶跨進屋裡,高大身形堵住門外光線,你一時辨不清他的眉眼,隻看出他是亞裔。

你們都沒有開口說話,他微一點頭,卸下肩上酒桶,隨即大步跨出屋外,繼續搬運門口那輛陸上巡洋艦後備箱裡的酒水。

屋內一片寂靜,隻有雪地靴在木地板上來回踩踏的聲音。

你和藍眼睛想要上前幫忙,他一壓手掌,示意不必。

他的動作幅度不大卻有力,舉止間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你和藍眼睛懾於空氣中無形蔓延的壓迫感,隻有乖乖聽命。

Anita給你們斟了兩杯葡萄酒出來,笑說在冰島,喝酒和喝咖啡是一個道理——提神,取暖,打發極夜。

你對葡萄酒知之甚少,藍眼睛卻驚喜地幾乎原地飛起:“拉圖酒莊出品,起碼二十年以上!”

你微呡一口,黑櫻桃和甜雪鬆的濃香頓時溢滿口腔。

這樣的好酒,就這樣隨意端出,招待兩個素未謀麵的遠方來客。

你想,這個叫Tang的男人一定走過很多的路,喝過很多的酒,看過很多的風景,然後才能將一切奢侈昂貴視作尋常。

他終於卸完所有酒桶,脫下衝鋒外套,露出裡麵的黑色毛衣,在你們對麵的椅子上坐定。

你發現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男人,一個既年輕又年老的男人。

年輕的是他的身形,骨骼肌肉均保持著長年鍛煉的鋒利輪廓,像冰川之下湧動的滾燙熔岩,散發著沉默而致命的原始吸引力。

年老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沒有喝過孟婆湯的眼睛,經曆不知幾世輪回,每一世卻都攜帶著上一世的沉沉記憶。

你注意到他左邊嘴角的那道傷疤,心念一閃,“啊”了一聲:“您就是昨天……”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隻是朝你的方向亮出右手手掌,示意你說明來意。

你小心翼翼地詢問,是否可以坐他的船出海觀鯨。

心裡原本已羅列好了五個理由,正待一一擺上桌麵,就聽對麵的他說:“可以。”

這就……可以了?

你和藍眼睛麵麵相覷。

他起身,穿回衝鋒外套,走到門邊,回頭看了你倆一眼,好像在奇怪你們怎麼還不跟上。

你倆顛顛地跟了上去,老老實實並排坐進他車後座裡,雙手擱在膝蓋上,像兩個等待上課鈴響的小學生。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他……”藍眼睛跟你咬耳朵,很有當班主任麵開小差的刺激感覺。

“昨晚……”你做了個牽引繩的動作。

“啊……”藍眼睛恍然大悟,旋即又喃喃低語,“不對,我記得好像在其他地方見過他,更早的時候……”

你不信。

你看西人多臉盲,料西人看你們亦如是。

駕駛室裡的那位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翻開中央扶手盒,取出墨鏡。

一條鏡腿卡住了鏡片,他用餘光掃了一眼,伸出食指輕輕勾出,甩動幾下,終於順利戴上。

不知道是不是你的錯覺,他仿佛有了刹那失神,但這失神的刹那很快便隱沒於墨鏡之後。

你當然知道他並非耍酷,雪地反光厲害,不戴墨鏡對眼睛損傷太大。

他開得一手好車,行雲流水間便抵達港口。

你和藍眼睛尾隨他走上浮橋,正東張西望四下貪看,就聽他問:“想坐哪艘?”

還……還不止一艘?!

你定睛一看,隻見這位深藏不露的東方男子正壕無人性地指著一艘冰島橡木船、一艘遊艇和一艘Rib快艇,等待你們做出選擇。

每艘船的船身之上,都寫有一模一樣的船名:Y&H。

你正暗自思忖這縮寫的意思,就聽藍眼睛高喊:“橡木船!橡木船!”

壕看看你,你點點頭,於是你們便上了這艘名為Y&H的橡木船。

起航之前,他從內艙取出三套紅綠連體防風服,讓你們套上。

趁換衣服的當口,你故作隨意地問他:“您的‘Tang’是‘唐’還是‘湯’?”

“唐。”他率先換好衣服,轉身朝船舵走去。

不得不說有些人就是得天獨厚,你和藍眼睛穿上那身連體服,儼然兩根紅綠燈,唐先生卻依舊氣質卓絕,儼然一根……氣質卓絕的紅綠燈。

木船緩緩駛離港口。

頭頂海鳥低飛,腳下碧波無垠,遠處蒼山負雪。

雪後的空氣格外清冽,清冽中還夾雜著海風粗糲的腥鹹。

你深深地貪婪地呼吸著,想要把這裡的空氣吸進肺腑最深處,然後罐裝、密封,在今後的朝九晚九、日複一日中,在汽車尾氣、工業廢氣中,在彆人認為你應該過的那種“正確”生活中,每天舀一小勺出來,就著月光偷偷服用。

你手扶船舷,閉上雙眼,感受海風、海浪,感受天地間最原始的野性,忽然就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回家,不是回到某市某小區某單元某零某號房間,而是回到生命最初的家園,那裡才有真正遼闊而充滿生命力的生活。

風來了吹風,雨來了淋雨,天高海闊,自由自在。

然而你深知這種生活並不屬於你,你曾經旁觀過已是足夠幸運。

這種生活屬於唐先生那樣的人,那麼,唐先生又屬於誰呢?

Y&H……Y&H?!

你睜開眼睛,向他的左手無名指看去。

然而他掌舵的雙手戴著厚厚的防風手套。

你斟酌半晌,正欲開口詢問,忽覺一陣地轉天旋,趕緊俯下身體、捂緊嘴巴。

海麵狂風驟起,海浪隨風蹴起如千萬雪獅下山,雪獅轟然撞擊船身,擊濺起數米高的水牆,半空雪舞,船板皆濕。

你感覺自己如同巨人掌中被隨意拋接的小球一枚,五臟六腑都被顛得各異其位。

藍眼睛也沒比你強到哪裡,你一眼看出他也是搖搖欲吐。

一種古怪的民族自尊心油然升起,你莊嚴宣誓:絕不能比這法蘭西二愣子先吐出來!

他看起來亦有此意,你倆倔強地大眼瞪大眼,片刻之後,終於“哇”地一聲,同時把身體探出船舷,齊聲嘔吐。

他吐得天花亂墜、飛沙走石、如火如荼。

你吐得火樹銀花、遮天蔽日、風起雲湧。

你倆在百吐之中偷眼向唐先生方向看去,隻見他手把船舵,渾身透濕,麵不改色,迎著風浪挑釁似地怪叫連連。

媽的這貨就是個瘋子!

這是你把膽汁吐出來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後來你也不記得究竟有沒有看到鯨魚,隻記得唐先生把你和藍眼睛一左一右,架在肩上,拖下船去,甩進車裡,運回酒館,扔上長椅,拍拍雙手,揚長而去。

還是Anita替你們擦的身體,換的乾衣,熬的薑湯。

媽的這貨就是個毫無人性的瘋子!

這是你清醒過來之後的第一個念頭。

清醒過來的你發現自己和藍眼睛正並排躺在酒館角落的地毯上,裹著毛毯、煨著壁爐,儼然兩顆烤過了頭的蔫紅薯。

酒館正是忙碌的時候,爐火燃燒的嗶剝聲,酒杯與酒杯相碰的叮當聲,客人們聊天的嗡嗡聲……所有這些聲音明明近在咫尺,你卻覺得虛浮縹緲,仿佛來自遙遠的彼岸。

對於你倆的狼狽模樣,客人們紛紛表現出一種想看又替你們尷尬的複雜心態。

將心比心,你去酒吧找樂,冷不丁看到地上蜷縮著賣火柴的男孩女孩,你也不知道該扔幾個銅板,還是該上去噓寒問暖。

在被迫的有難同當中,你和藍眼睛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顫巍巍地向離你們最近的那張空桌挪移過去。

Anita笑吟吟地湊近前來。

你伸手攔住她的關心,表示往事不必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Anita:“那想喝點什麼嗎?”

你倆搖頭。

Anita:“那想吃點什麼嗎?”

你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