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對人類而言算得上漫長的歲月,對精靈族而言隻是白駒過隙。
霍蘭德爾密林總在不定時的遷移中。
和傳說中的隱匿蹤跡無關,精靈族的遷移隻和自身對環境的要求有關。
精靈族是光明神以光精靈與祂自身為藍本創造的生靈,它們優美典雅,醉心於魔法研究,是一群純然的學術派,在把一處地域探索完畢後,就會自動遷移到下一個地方。
有時候是沙漠,有時候是懸崖,有時候是深穀,有時候是雪峰。
總之,在人類占領世界之前,光精靈自由自在地在這顆星球上探索,直到人類出現了,這生物脆弱又極有韌勁,精靈族有些好奇又有些憐愛,於是教授一些討人喜歡的人類魔法的本源,這些人類在聖湖由光精靈綬禮,從此成為魔法師們的祖先。
自此之後,人類與精靈族建立起聯係,歲月漫漫,魔法師越來越多,魚龍混雜之間覬覦精靈族的貪婪者也隻增不減,精靈們開始篩選來客,霍蘭德爾密林成為半公開的傳說。
但人類隻不過是精靈們漫長生命中的小小過客,曾經與它們建立友誼的魔法師轉瞬就消失在精靈的生命中,精靈們積極地麵對友人的離去並報以崇敬的緬懷。
在收到聖子塞西爾的最後一次來信後,精靈族再一次關閉了人類能進入精靈領地的通道。
塞西爾所象征的聖戰已經結束,精靈族們受夠了那些人類魔法師貪婪又愚笨的索求,它們發誓再也不會因為聖戰接受人類的救援,畢竟就現狀來看,人類已經失去先祖謙遜的品性,滿心爾虞我詐和無謂的爭奪,醜陋得令人厭惡。
霍蘭德爾密林隻留下幾張曾經被聖湖承認過的魔法師的信函,而他們,是人類僅剩的能夠踏入精靈領地的客人。
在密林遷移至北方時,一個平常的夏日夜晚,一位帶著信函的魔法師一身傷痕地倒在精靈領地邊境,他叫哈倫蘇圖,是精靈族噩夢的開端。
“所以,你們救了那個叫哈倫蘇圖的家夥?”佩裡斯托著臉轉頭看向克勞迪婭,“這個名字怎麼有些耳熟?”
克勞迪婭沉默了幾秒,然後歎了口氣:“聖子塞西爾死後,安斯艾爾王國發生了一場駭人聽聞的魔法師滅門事件,凶手是一位被稱為法師殺手的天才體術師,死者名單上就有哈倫蘇圖。”
佩裡斯合掌:“哦,是那個威爾遜家的天才魔法師,當時的威爾遜家主,所以他怎麼到的這裡?”
“安斯艾爾王國認定他的死亡是因為找到了他的屍體,”克勞迪婭看向光精靈,“那個家夥如果不是冒充,那那場冤案一定還有背後的故事。”
“有沒有可能你們通緝的黑巫師就是那個家夥,”佩裡斯看熱鬨不嫌事大地陰謀論,卻沒想到她一語成讖,“那家夥屠殺了威爾遜家後拿了哈倫蘇圖的信函,最終一路逃到這裡。”
“是哈倫蘇圖本人。”光精靈答道,“精靈族識彆人類不看皮囊,有趣的是,我們撿到他的時候,哈倫蘇圖正被黑魔法反噬,他的身上燃燒著純黑的大火。”
起先,精靈族並不打算讓他進入霍蘭德爾密林,但因為那封信函,精靈們治好他並給他留下了一些食物。
哈倫蘇圖蘇醒後虔誠地向食物感恩,並在那裡搭起一個帳篷。
很快,那些食物被吃完了,這名魔法師已經建造起一個舒適的可供人類居住的石屋,他開始打獵、采集並編纂自己的魔法書。
他將每天的食物分成兩部分,一部分送往精靈邊境的邊界線上,一部分自用。
他將每天的筆記複製了兩份,一份和食物一齊放在邊界線上,一部分留存。
哈倫蘇圖持之以恒地做這件事,且不言不語,不大聲邀功,不諂媚懇求,他隻是靜靜地放下東西,然後鞠躬,頭也不回地離開。
時間過去三年,放置在邊界線的魔法筆記已經有三四人高,終於,一個善良的精靈忍不住將那些筆記搬回了密林中去。
沒人在乎一個人類寫的筆記,但那些奇怪的理論引起一些小孩子的好奇。
精靈們糾正了孩子們的觀點,拿起那份筆記仔細查閱,它們發現很多問題,於是它們燒毀了那份錯誤的筆記,並感慨哈倫蘇圖真是個努力的魔法師。
它們對哈倫蘇圖產生了好奇,隻是一點點的好奇而已,就讓精靈們分出一些心思去觀察哈倫蘇圖。
哈倫蘇圖的魔法失敗了,炸了一頭灰。
哈倫蘇圖今天沒有打到兔子,又下大雨隻能餓肚子了。
哈倫蘇圖淋雨發燒了,所幸吃了我們留下的藥。
哈倫蘇圖發現了新的植物,那果子有毒,幸虧我們用石子提醒了他。
哈倫蘇圖遇到了一隻黑熊,他用蜂蜜和它做了朋友。
哈倫蘇圖送來了花環。
他是一個好人吧?他應該值得信任吧?人類的生命那麼短暫,為什麼在這裡駐紮了十年呢?
十幾年過去了,哈倫蘇圖好像老了,精靈們終於接納了這個鄰居。像每個關係不錯的鄰居那樣,哈倫蘇圖進入了霍蘭德爾密林。
他與精靈們交談,學到了一些新的魔法技能,最重要的是——
他認識了伊芙琳,一個頗有魔法天賦的精靈,她正在研究生物體內的魔力元素,認為地球上的造物體內都含有光暗魔力,並進一步提出人類靈魂與軀體分離的可能。
這些被伊芙琳記載在被她稱為黑魔法書的有自我意識的筆記本上,隻是一個構想。
哈倫蘇圖並沒有權限查閱精靈們的魔法筆記,於是,他偷走了那隻魔法筆記。
“或許你說的是這個?”佩裡斯展開手掌,那本在大雨裡砸到手裡的黑魔法書懸在手心上一寸高的位置,“關於靈與肉的實驗筆記,但這個看上去並不是什麼,嗯,合理的實驗步驟?”
黑魔法書在空中沒有了往日的囂張,那種曾經一出現就有滾燙熱氣的暗魔力像是河蚌裡的肉乖乖縮回去,光精靈一抬手它就自動翻開,看得克勞迪婭幾人睜大了眼睛。
光明魔法和黑暗魔法在教科書裡一向是相克的東西,所以就常識而言,大家都認為光精靈是最不能碰黑魔法的。可惜麵前的一幕告訴他們一個道理:魔法之源就是魔法之源,管你什麼光與暗。
魔法書迅速地翻過又合上,光精靈的手掌覆在皮質封麵上,浮雕銘文蟲子似的蠕動,而後又平靜下來,佩裡斯眯著眼,看到那些字符已經換了個樣子。
光精靈並未解釋,銀色的睫毛在光中顫動如一片輕雪,祂似是懷念地說:“哈倫蘇圖將你偷走後,你變成這個模樣了嗎?”
魔法書顫抖了幾下,最終沉沉地落在祂的手心,像是有意識似的蹭了蹭,而後化作一捧灰燼從光精靈的指縫落下,那捧灰燼如流沙般下落,到了半空便或作銀灰光屑,落在光精靈的身上好似披了一層月光。
佩裡斯倒吸一口氣,這東西就這麼消失了?
克勞迪婭看她可惜的表情,手肘一抬戳她肋骨上,佩裡斯“嘶”了一聲,轉頭就見公主狠狠瞪著她。正要開口的佩裡斯立馬合上嘴,甚至把嘴唇抿在牙齒下麵,像是在證明自己絕對不會開口似的。
命運之輪看得牙酸,很想過去把這兩個看上去行為不過六歲大的家夥一人給個暴扣,但它忍住了。
光精靈還在注視自己的手指,方才指尖傳來的溫熱還殘留了部分,能讓祂想起那個創造出這隻魔法筆記的少女精靈如何笑著來向祂分享喜悅,那孩子有一頭如潮濕的杉木樹乾的深褐色頭發,眼睛是翡翠色的,耳垂上有因為魔法實驗受傷的疤。
原來這麼久了,祂其實還都記得,記得每個精靈的名字、臉以及所擅長和不擅長的一切。
祂忽然有些痛苦,那痛苦陌生又無法反抗,好像那場毀滅密林的大火在祂心裡燃燒起來了,又燙又窒息,燙得祂像一截被蟲子吃空了的木頭。
“冕下?”命運之輪貼在祂的腳邊,體貼地問祂,“您還好嗎?”
“嗯。我繼續講吧。”
哈倫蘇圖自以為拿到了精靈族的秘寶,但那隻是魔法研究的一個小小分支,甚至隻是一個構想。
但那個構想足夠使一個魔法師沉迷,哈倫蘇圖被迷住了,他幾乎癲狂地認定那就是事實,急切地希望開展相關實驗。
哈倫蘇圖帶著筆記消失了,伊芙琳丟失那份筆記後並未多想,那隻是一個記在她腦海中的構想而已,重新記述並不困難。
可是對哈倫蘇圖而言那不隻是一個構想。
精靈們自以為的構想都是有了具體想象的雛形結構,對人類魔法師而言,那遠遠不至於一個觀點、一個概念、一個靈光一閃。
那是一個體係。
哈倫蘇圖離開密林後沒了蹤跡,精靈們以為這位朋友或許和從前的好友一樣離開人世時,他回來了。
他自以為成功地完善了那套體係。
他懷著怨恨,也許還有嫉妒,怨恨耗費了多年才進入密林,嫉妒精靈可怖的魔法天賦與壽命。
哈倫蘇圖卑劣地利用了那套理論,他抽走自己體內的所有光明魔力,也許將它儲存在某個罐子裡,自己則成為一個純然的黑魔力驅動者,他帶著一身黑火回到了霍蘭德爾密林,隻不過這一次是侵略。
他燒毀了精靈邊境的密林,隻一刹那,他抽走所有的光明魔力,隻留下一地樹木的殘骸。
筆記所有者伊芙琳在末日當天終於通過實驗得出結論:光明魔力與暗魔力可以相互轉化,而轉化的具體標準還需要進一步實驗。
她帶著嶄新的筆記想要向自己的同族分享喜悅,然而那一天黑火從天而降,一支漆黑的長矢穿過伊芙琳的心臟。
那是最後的生機,但就此湮滅。
哈倫蘇圖撿起那隻魔法書,並未翻閱就將它與偷走的那隻合二為一,在兩本魔法書融合的過程裡,哈倫蘇圖身後的魔獸如洪水般湧入撕開的缺口,還有實驗過後的異獸與傀儡,那些傀儡有大有小,無一不擁有魔法天賦,它們入侵了整個密林。
這些野獸垂涎精靈們的血肉,而精靈們被哈倫蘇圖當做存儲器一樣抽取光明魔力。
光精靈在聖湖支撐幸存者的守衛魔法,也因此無法離開聖湖隻能眼睜睜地目睹密林淪為地獄。
隻是光精靈畢竟是神聖之一,哈倫蘇圖的進攻陷入僵局,黑魔法的反噬帶來痛苦,這可惡的毀滅者停下腳步駐紮在自己的占領的邊界。
幸存的精靈們前來拜會光精靈,光精靈將精靈們送入聖湖,精靈們將所有的魔法知識悉數轉移,在聖湖之下建造起另一個霍蘭德爾密林。
隻是,圍困並未消失。
哈倫蘇圖不滿足於人類與野獸作為實驗體,他開始利用精靈的屍體。
精靈族的血肉至純,每一次注入暗魔力時都會消散甚至爆炸。他先是實驗,卻一無進展,後來覺得是死去的精靈的問題,於是威逼精靈獻出活體。
霍蘭德爾的轉移因為精靈領域受損嚴重而難以開展,光精靈一心撲在修複密林上,卻沒發現精靈們痛苦與怨恨的狀態,而等她發現時,一切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