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餛飩和“覆水難收” *6k+ ……(1 / 2)

1.

水聲潺潺,從山峰裂隙中流出,落下,擊碎在青石上,砸出一片白光。樹林陰翳,鳥鳴不絕,卻擋不住焦急穿梭著的腳步聲。

一身玄袍的將軍匆匆搜尋著,箭袖護腕在殘雪般的日光下明滅不定,正如他此時的心情。

該死。慕情憤怒地想。再走下去,就是小葉灌叢林,就是險灘深澗。如此山高穀深,即使是神官,靈力不支掉下去,不是摔個粉身碎骨就是吸入瘴氣經脈俱衰。

怎麼會有這麼不小心的神官!慕情心裡不快,動作卻一直沒有遲緩。他放開神識,掃蕩整座山穀,為了找一個或許存活著的、南陽殿的神官。

玄真將軍出手挽救南陽殿人,想想就覺得刺激。慕情嘴角嘲諷似的勾起,可誰知他真的這麼做了呢?

這一帶丘壑都搜尋過了,慕情腳尖點著樹梢,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的西南河穀。

從他遠望見那南陽殿的求助信號時,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疾飛而來。神官不必像凡人修士一般禦劍,他們禦風而行,但此時慕情心下焦灼萬分,覺得禦風都慢得很。

西南河穀並非等閒之地,潮濕炎熱的環境成了無數蛇蟲的溫床,大小妖魔,數不儘數。當年慕情剛剛走馬上任,首要大事就是肅清此處河穀。他守在此處整整三月,跟一群蛇妖鳥怪的鬥智鬥勇,還折了些人馬,這才算將這片蠻荒之地儘收掌中。

但即使這樣,他也不敢確定,那個從東南來的神官,或許是追殺目標,或許是帶傷奔逃,來到這裡,能否屍骨完好。

又或許、或許是風信呢?慕情很快地再次進入搜查狀態,思緒紛飛不定。可千萬彆是風信……他在心裡默念著那個幾百年未叫出口的名字,思念那個他不曾忘卻、更不敢從容麵對的人。

他們之間的一切已經結束了。

慕情揮刀,漠然地蕩開林間瘴氣,隨手掐了個訣護體。他有些悲涼地想著。

自從他說出那一句“覆水難收”,他們之間,就算是真的完了。

可是,可是。即便滄海桑田,萬事流轉,幾百年過去,他們各自飛升,各自主鎮一方,慕情仍然懷念著舊日歲月,愛著回不來的人。

那個人無數次在夢裡出現,又無數次消散在黎明夢醒時,他向慕情伸出手,笑得意氣風發,對他說——慕情,跟我走吧。

少年光陰美好,一切心動都蒙著可望不可即的色彩,讓現在的慕情回味無窮。

他和風信吵歸吵,打歸打,命定的緣分來了,那就是洪水般不可擋的。據風信後來承認,第一眼見到慕情,他才明白為什麼古人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那時風信總有些不好意思,臉通紅的,脖子也是通紅的,眼睛卻亮著,不住地瞟慕情,看上去是個傻的。慕情就笑,他才不告訴風信,早在風信剛剛成為太子侍衛時,他就見過風信。

少年身量未成,卻隱隱有了日後器宇軒昂的模樣。

一見傾心。

如今物是人非。慕情不敢在玄真殿種仙樂楓,隻能栽下上百株玉蘭,遠遠望去,像是雲托金頂。東風帶來四季序言,玉蘭暮春亦應信開。隻是無數個暮春過去了,上天庭的玉蘭常開不敗,慕情卻與風信漸行漸遠。

所謂覆水難收。

慕情沉浸在少年記憶裡,飛身掠過一片隱秘的叢林後,猛然瞥見一團格格不入的黑色。他心如擂鼓,幾乎是撲上前去——那金色繡線的遊龍紋刺傷了他的眼睛。

是東南武神。隻有他,才能在玄衣上用金線繡遊龍。

2.

三日前,風信就在荊楚一帶追捕那隻魔蛟了。蛟要長角,天下大亂,風信點了一隊人馬,即刻前去圍剿,誰知全軍覆沒。

此時他靠在慕情肩上,頭軟軟地垂下來,少了往日的淩厲,變得更像少年。

慕情又是生氣又是擔憂,背著風信在林間飛掠而行。嘴裡一直念念叨叨。

“你說你,乾什麼把自己逼得這麼緊,追不上就回去,眾神官商議一同圍剿豈不更好?何必如此……”慕情停下來,急促地喘兩口氣,辨清方向接著前行。

“這麼拚命,南陽殿沒人了嗎?非得你一個人逞英雄?那魔物倒也是狡猾,也幸運,攤上你這麼個死心眼的來抓它……”

“我操,求求你了,咳咳……我還沒死,聽得到……”肩頭傳來某人沙啞的粗喘聲,把慕情嚇住了,再也不敢張口說一句話。

開玩笑,你前任在你背上,還被你絮叨一通,你不尷尬嗎!

慕情尷尬,他尷尬到死掉了,也隻能說:“閉嘴!”爾後不管風信閉沒閉嘴,倒是他自己一句話也不肯說了。

風信也沒再吭聲,似乎是累了,又或是再次昏厥,又或是……不願意與他曾經的愛人說一句話。想到這,慕情心裡酸澀地抽痛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這次機緣巧合,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錯過的人,終究是,回不來的。

慕情無聲地苦笑,集中精神,向著他們目標中的落腳地趕去。

3.

“呃……沒想到你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都有據點。”風信倚靠著床,看似輕鬆地說。

到了他們落腳地,慕情給風信敷了藥,包紮好,又輸了些靈力,這才把鬼門關徘徊的風信救了回來。本來兩廂無言,卻被風信打破了沉默。

慕情正在收拾藥品,抬頭看他一眼,心想你不動聲色,那我也若無其事了,於是淡淡道:“前些年帶人下來斬除蛇妖毒蟲,臨時搭建的罷了。隻是湊巧離得近,這裡又有應急藥品,療傷足矣。”

這是慕情作為玄真將軍,西南武神,在官場上一貫使用的語氣,清清冷冷,斯文有禮,隻是讓人覺得同他近在咫尺,卻相隔萬裡。

風信顯然不習慣這樣,隻好說:“這樣……真是湊巧了。風某有幸,多謝將軍仗義相救。”

慕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向風信微微頷首:“風將軍不必拘禮,這是在下職責所在。請風將軍務必好好休息,鄙舍簡陋,請將軍不要見怪。”

這是他們二人百年來第一次坐得這麼近,這麼和平地對話。兩個人各懷鬼胎,試圖瞞過對方,也瞞過自己。

黃昏時刻,陰沉了一日的天色突然鋪滿晚霞,最後的日光撒進屋裡,將古樸的用具染上暖色。倦鳥歸巢,遊人歸家。

風信卻感覺自己無處可去,他的家早已散了。

他聽了慕情這硬邦邦又拒人千裡之外的話,心裡五味雜陳,不可抑製地想起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也是分手的那日。

那時是仙樂戰爭,又或是他們矛盾最尖銳的時候,慕情離開謝憐,自謀生路,風信雖然氣憤他“不忠”,卻也理解他,心疼他,隻是難以感同身受。從此嫌隙的種子埋進土裡,在那一日破土而出。

風信這個人,脾氣暴躁,直來直往,常常為了已經說出的話後悔。那一次,他跟慕情吵了最凶的一架,氣得慕情眼眶紅紅,指著他說,你記住今天你說的話,我們覆水難收!

那時他正在氣頭上,沒想過要把人追回來,隻覺得兩人緣分儘了,也就一彆兩寬算了。於是他也轉身就走。此後他們竟然一直沒有見麵,直到今天,直到這個黃昏。

風信氣憤慕情竟然真就如此絕情,說覆水難收就覆水難收,真真是一點餘情都不再了嗎?

他也難過得很,心裡快要落下淚來。如果一直不見麵,從此隔山海,也就罷了。可是,可是,一見到那夢中人,還是會抑製不住的悸動,想要接近他,想要同他說話,想告訴他:“我錯了,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

但他早已沒有機會求得原諒了。風信落寞地想。他說了那麼多傷人的話,現在又承了慕情的恩,再看慕情那淡淡的、疏遠的態度,怕是希望渺茫。

他合上眼,疲憊地感受到,傷口似乎又在疼了。

慕情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為風信護法。他微微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麼,仿若老僧入定。兩人相對無言,但都知道對方沒有睡,於是就這樣僵持著。

山穀多夜雨。雨點落下時聲勢浩大,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泠泠作響。

估計是夜裡濕氣重,風信又低低地咳嗽起來。他本想咳一會就完事,誰知停不下來,把慕情驚醒了。

“需要薑茶嗎?祛濕驅寒。”慕情一邊在櫥櫃裡翻找,一邊看看風信。

風信喘了幾口氣,點了點頭,他仍然閉著眼睛,疲態難掩。看得慕情又是一陣心疼,卻不表現出來。翻找了一陣,慕情尷尬地發現,沒有薑。

他隻好對風信說:“咳,不好意思,薑……沒有了。我做些彆的吧。風將軍有什麼想吃的?”風信抬起頭,懵懂地看著慕情,很顯然還沒有從疼痛中緩過神來。慕情差點就忍不住,那眼神,太像一隻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大狗了。

“什麼都可以嗎?”風信開口問道,聲音沙啞低沉。說完這句話,他又咳嗽了兩聲。

大抵是燈色昏暗,屋外雨聲綿綿,又是無人的夜,慕情的心裡彌漫起一股溫柔的憐愛。他沒見過這樣的風信,病痛加身、小心翼翼,而且依賴著他,需要他的照顧。

受到這樣心緒影響,慕情聲音都變得輕柔:“嗯,隻要你想。這裡有麵粉,雞肉,院子裡的薺菜。”

風信止住咳嗽,仰起頭看著慕情。他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朦朧不清,但慕情能感知到他的眼神——赤誠的、熱烈的,帶著某種說不出來的感情,令人驚心動魄。

他們短暫地沉默了。天地間隻有夜雨下個不停,卻更顯寂靜。

“想吃餛飩,好嗎?”風信低下頭去,收回他的目光,也讓慕情劇烈的心跳稍稍和緩了一些。

“嗯,那很快就好。”這樣說著,慕情逃也似地離開了。

4.

餛飩很快就好了。慕情向來手巧,包的餛飩玲瓏精巧,皮薄餡鮮,風信曾經讚不絕口。想到這慕情忍不住笑了,那時風信幾乎對他做的一切食物讚不絕口。本也不是個饞人,就是對他做的情有獨鐘……

什麼?慕情趕緊收住思想,告誡自己,你們現在已經沒有關係了,覆水難收、破鏡難圓。

於是他沉默著,端了兩碗餛飩出去。走近一看,風信竟半倚著榻睡著了。

慕情也不生氣,隻想怕是累壞了,又受了傷,身心俱疲,睡就睡吧。想著給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就像以往做過無數次的那樣。

風信毫無防備,似乎是知道誰在自己身邊,於是放心睡去,眉頭也鬆開了。

慕情坐在桌邊,就這燈色,靜靜地看風信的睡臉。

神官飛升後相貌就不變了,風信上百歲,也頂著二十來歲青年的臉,俊朗如昔。慕情近乎癡癡地望著他曾經的愛人,隻希望時間停在這一夜,讓他看一眼、再看一眼。

慕情知道,過了今夜,明日他們回到上天庭,又將是死生不見的關係。但他無法改變。風信還愛著他嗎?慕情不敢下賭,他早就一無所有,傾家蕩產,把整個人都賠給風信了。

若是風信無意,那這姿態未免有些太過難看。慕情好麵子,重自尊,即使愛而不得,也試圖說服自己接受。

滾滾情意,最終化作一聲無奈歎息,消散在夜雨聲中。

風信似乎睡得很不安穩,慕情看了一會兒,覺得是睡姿不對,躡手躡腳上前,嘗試著把風信放平伸展。

他接近了,俯下身來了,但又不敢觸碰,正猶豫著,風信睜開眼睛,正好與近在咫尺的慕情撞了對眼。兩人俱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