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都郡山水環繞水汽充足,坐落於山坳裡的周家村在夏日暴雨來臨之前,暑氣將人悶得喘不過氣來,周懲家院子裡頭綠的泛黑的芭蕉葉經過數日的暴曬,蔫答答的等著一場暴雨讓它重新煥發生機。
不大古樸的院子裡,女子爬上木梯子舉著白燈籠,墊腳想要將其掛上屋簷下麵。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緊緊的扶著有些高的梯子,擔心上麵的人摔下來。
燈籠方才掛了一邊的,還不待兩人將木梯子移到另一邊,一道細弱的呻\吟聲從小院裡的偏室傳出來,二人皆聞聲皆放下手中的東西向著屋內趕去。
屋內躺在床上的老婦人已經醒過來,她的臉上滿是哀傷,哭了太久的眼皮浮腫起來,喉嚨裡不間斷的□□,像是承受著什麼巨大的痛苦。
小姑娘為其順著氣,想要讓她好受些,過了許久,老婦人似是終於緩過來了一點,坐直拉著一身素白女子的手,抬首淚眼婆娑:“彌彌,那消息是假的對不對?”
謝蘊聽聞這句話,一時間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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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時日,北魏的鐵騎度過黑水河攻下了彭城,朝廷派了謝氏的將軍帶著兵去阻那準備繼續南下的北魏兵馬,豈料謝氏的將軍竟然被羯人困在了雎州。
朝中王謝兩個世族獨大,朝中的兵馬也悉數掌握在這二族之中,王氏的兵馬在會稽郡往下綿延鎮守蠢蠢欲動想要分一杯羹的南疆蠻夷,北麵全靠謝氏的兵馬抵抗虎視眈眈的羌人、羯人。
若是謝氏的兵馬被困死在雎州,那北麵沒有兵馬鎮守,屆時羌人與羯人恐怕便會長驅直入。
就在南人皆以為南梁漢人的朝廷要被安氏一舉拿下,竊奪國本之時,從蜀中錦官城來了位將軍被朝廷封為荊州總督,臨危受命帶著兵馬去解北麵戰事的困局。
這些乃是國家大事,本不用他們這些日日為溫飽所困的鬥米小民操心,但卻與周懲他們這個小家息息相關。
謝蘊的夫君周懲原是荊州軍中的一名百夫長,本是北地中原人,數十年前隨著南梁朝廷南遷至宜都郡,如大多數南人一般,胸中熱血未涼,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夠收複故土。
隻可惜,南人熱血未涼,南梁卻仿佛是習慣了南地的紙醉金迷,這些年一直未曾動作,甚至偏安一隅被十數年的安穩養的驕傲自大,不然也不會有謝氏數十萬兵馬被困雎州這樣的荒唐事。
周懲心中抱負無所施展,在聽聞新來的總督要領兵北伐後,興奮至極自告奮勇隨同軍隊一起北上而去。
當時聽到周懲的決定,謝蘊便覺得不妥,卻無從勸起,哪一個南人不想收複北地,將羌人與羯人趕出中原?便是謝蘊的父兄還有她自己亦是存了此誌。
隻終究是迎來了噩耗,昨日傍晚,驛使從北麵村口也是山坳的另一個出口而來,直奔著周家。
周家村子不算大,從村頭到村尾隻有穿過村子中間的一條路,擁擠的地界兒上,住的二十幾戶人家主基本上都姓周,卻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親緣關係,其中有十來戶是因當時北地南下的漢人,被南梁當時新設的律法,將同姓的安置在了這一處。
為了村子裡的和諧,又因的都姓周,當時有人拿著族譜往上溯源,當真在祖上尋到些關聯,便重新編了族譜,設了宗祠,選了族長,有了如今的周家村。
周懲的小院子在村尾,驛使的袖子上係了條白繩從村子裡穿過,讓瞧見的人都紛紛猜測,又是哪家的父兄亦或是夫君死在了戰場上。
周母在看到驛使向她們院門方向來時麵色便開始不好,再聽聞這個消息之後,當即昏死了過去,周家幼妹亦是被驚的六神無主。
謝蘊定了許久的神,才反應過來請求驛使幫忙將周母抬進屋內去尋大夫。
一頓慌亂過後終於安靜下來,大夫來了把脈,道周母隻是一時氣急攻心暈倒了而已,醒過來了就沒事了方才鬆了口氣,謝蘊掏出些銀錢送走大夫,她回頭想起再向驛使問問具體的情況,卻見人已經走了。
那驛使今日不僅僅要給他們這一戶送信,幽幽歎口氣,亂世之下國事哪裡當真能與尋常百姓無關呢,那戰場上戰死的兒郎那一個不是尋常百姓家的父親或是夫婿。
而專門送這類信件的驛使更是見慣了這種情形,他雖是同情,卻也隻能搖頭歎息的離開,他一個小小驛使做不了什麼。
謝蘊與周家幼妹輪番守在周母的床前,半夜周母醒過來了一回,隻是泣不成聲勉強吃了湯藥,又哭的睡了過去,眼見她沒了大礙,忙碌操心了一日的謝蘊卻是睡不著,便索性去村頭棺材鋪子買了白燈籠與對聯回來。
周母的情形已然是主不了事,周家幼妹更是年幼,謝蘊雖然也不願接受夫君死了的事實,但人死了總歸要有人處理後事,讓周懲入土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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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對周母的詢問謝蘊垂了眼眸,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驛使是官家信客,鮮少有出錯的時候。
還不待謝蘊想好如何答話,門外的院子裡傳來踹門的聲音,世道不平,常有竊賊出沒,卻少見青天白日這般大膽,謝蘊忙的起身出門查看。
待到看清了來人,才知來人不是賊寇,卻也好不了多少,來的是林氏,她帶著周奇周瑩與家中雇來的兩個婆子氣勢洶洶的闖入小院子裡,進門便叫嚷著“袁一楣”,袁一楣是周母的閨名。
林氏素來便不是好相與的人,又這般叫喊,隻怕是來勢洶洶,謝蘊心中不安,卻兀自鎮定出去。
走到了院子裡,謝蘊看著來人望了眼周母沒有率先開口說話,雖然此時她是家中的主心骨,但是周母到底是長輩,謝蘊不好僭越。
周家幼妹已經扶著周母來到謝蘊的身後,周母的目光掃過破開的院門落在林氏身上,分明是對方蠻不講理,她的聲音卻顫顫巍巍的沒什麼威懾力,甚至有些討好怯懦:“大嫂帶這麼多人是來乾什麼?”
林氏做了這般無理行徑,絲毫不覺理虧,她上前兩步一腳踩在被風吹到院子裡去的白燈籠上,將圓鼓鼓寫著“喪”字的白燈籠的踩癟,神色咄咄逼人對著周母麵色凶狠:“我來乾什麼,我自然是來要回我們的東西!”
“你們的東西?”周母重複了一遍林氏的話,環顧小院子一周神色迷茫,不怪周母疑惑,隻因這院子裡頭委實沒什麼值錢的物件兒,更是沒有什麼林氏的東西,她哀哀切切道:“這院子是懲兒自己掙來的銀錢買的,不是……”
“你以為我稀罕你這破院子?”林氏神色倨傲不等周母將話說完便打斷。
林氏在這村子裡算是養的極好的樣貌,但是這凶神惡煞的模樣卻有些破壞美感,她居高臨下的鄙視著破破落落的周氏。
周母的話被林氏打斷也不敢發怒,四十來歲的婦人神色尷尬的搓手,恍然間記起什麼,帶著小心翼翼詢問:“你是說田產?”
見她想起,林氏冷哼一聲,意味不言而喻,林氏今日帶著人氣勢洶洶創來就是來討要田產的。
林氏索要的田產,是在周懲自告奮勇隨軍北伐後獲得了總督的欣賞,被封為參軍之後,周家大伯一家,把周父死後霸占了數年的田產歸還給周懲。
周母不敢置信,鼓起勇氣反對了這個欺壓了她數年的林氏:“那田產,本就是二郎的……”
卻越說聲音越弱。
林氏不給周母繼續的機會,冷哼出聲:“那田產是周懲答應了在府衙替奇兒某個差事我們才給你們孤兒寡母的,如今周懲死了未曾幫忙辦事,那田產自然是要收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