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看出了小吏所表達的意思,加之這些時日的遭遇心中再度酸澀憤懣,生出對羌人,乃至安氏、趙氏的憤怒,若不是這些亂臣賊子,她們漢人也不至於淪落至此,她更不會遭受這些苦楚。
麵對淒淒慘狀與殷殷目光,雖義憤填膺,但謝蘊卻也無能為力,她今日隻帶的走一人,便向眾人問道:“我家中無子,需尋一繼子,可有人願意跟著我走?”
話落,在院子中引起一陣騷動,一雙雙黑溜溜的眼睛都緊緊的盯著謝蘊,雖然謝蘊的衣著雖然樸素,可卻是來尋繼子的,即便是尋常農戶的繼子,也好過充軍或是去當奴仆。
不多時,院子中的幼童便紛紛舉著手想謝蘊湧過來,希望能被她選中。
謝蘊的手,將將要點到一個八九歲的孩童身上時,擁擠的人群外圍一個孩童轟然倒地,旁人聽到了,卻沒有人注意仍舊朝隻顧著自己,謝蘊於心不忍,轉頭問小吏:“大人,那人是誰,如何了?”
小吏往人群後頭看了眼,便認出倒在地上的是誰,惋惜道:“小娘子,那人叫鐘玄,身子骨弱,識得幾個字,隻可惜馬上滿十二歲了,估計會死在充軍的半道上。”
謝蘊的手頓了頓,最後落在了名叫鐘玄的孩子身上,道:“多謝大人,便是他了吧。”
選定了人後,謝蘊沒有敢在收容所多待片刻,她躲開那些孩童失望的目光,匆匆離開隨著小吏去過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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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鐘玄帶回了家,謝蘊向周母與周家幼妹簡單交代了幾句事情的原委,兩人雖然震驚,秉承著對謝蘊的信賴,還是很快的接受了這件事情。
給周母說清楚原委之後,謝蘊回屋拿來了周懲的衣服遞給院子中的鐘玄讓他去屋中洗澡,鐘玄看了看她手中的衣服,又快速抬眸瞧了眼謝蘊,急匆匆的接過她手中的衣服,向著屋子裡走去。
周家幼妹懂事的默默取出兄長其他的衣服,用針線改小日後給鐘玄穿。
不消片刻,鐘玄洗乾淨了從屋內出來,之前未曾細看,謝蘊才發現鐘玄的相貌頗為出眾,五官深邃立體的不像是漢人,因為羌人對漢人的迫害,謝蘊本能的對這幅長相不喜。
細看,卻又能夠分辨,這不是羌人,因為那一雙眼眸,分明是漢人棕黑色的瞳孔,許是五官長的深邃些的漢人罷了。
似是察覺到她的不喜,鐘玄低垂著眉眼有些不安,他的動作局促的站在原地。
意識到她的表情嚇到了眼前的半大孩子,謝蘊收斂了神色,她換上副略微溫和的神色,卻仍舊嚴肅道:“既然已經從府衙裡過了契,我便是你阿娘了,日後便收起那些小心思,安分守己些。”
謝蘊天資聰穎,讀過許多書大多都是過目不忘,少時跟著府醫學岐黃之術亦是一點就通。
今日在回來的路上之時,無意中抓到鐘玄的手腕,他的脈搏穩健,不像是體弱的模樣,若是往日養在豫州詩書傳家的謝氏府中的謝蘊許是不會多想,但是這近十年的顛沛流離,見慣了人性的陰暗與小心思,隻稍作聯想,便猜到了鐘玄在收容所的暈倒是他耍的把戲,隻因已經過了契,便未曾戳破,隻是看清楚鐘玄的容貌之後,方知他此前的這幅麵黃肌瘦的模樣也是刻意為之。
這個年紀便有這般心思不得不防,為了一家的安危,謝蘊不得不出言警告,隻盼鐘玄是個聰明安分的,能夠聽懂她的話中之意。
鐘玄卻也聰明,他似是知道他的小把戲蒙騙不了她,表情僵了一刻便收了刻意裝出來的楚楚可憐神色,垂眸老實模樣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謝蘊看了眼鐘玄的模樣便知,他不是真的老實了,但是她也不過是借鐘玄渡過這次危機,日後鐘玄也需要仰仗她才能過上安穩日子,便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隻要不作妖,謝蘊便當做不知道他這些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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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了繼子的事情,謝蘊心中的石頭稍微落地。
田產已然在族中過了契,如今周家有了男丁,隻要契子在她的手中,便是鬨到府衙中去,這田產周家大伯一家也彆想搶回去。
如今,隻等著族裡叫她過去,將這件事情在族長麵前敲定下來,讓周家大伯一家鬨無可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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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族裡果然派人前來叫周母過去,來傳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婦人不像周家大伯一家拜高踩低,對周母的遭遇也多有憐憫,神色之中帶著些同情對著謝蘊勸道:
“周家侄媳莫怪我多嘴,你們家裡如今沒了男人,爭不過你大伯一家子的,不如妥協一下,賣個好,往後的日子還能好過些。”
謝氏女曾經身份再高貴,再識書董禮又如何,如今都隻是一個家破人亡,沒了男人的女子,哪裡鬥得過族裡的那些男人。
不單單是傳話的婦人這般想,族中的人大多數都是這般想法,所以篤定謝蘊她們三人最後會妥協讓步。
謝蘊看出了婦人所想,卻沒有應承婦人的話,隻斂眉點頭道:“多謝嬸子勸誡,侄媳心中有數。”
她知曉婦人沒有惡意,勸她退讓不過也是出於實際考慮,也是暗示族裡對此事是個什麼態度,可是退一步往後便是步步退,且不說周家大伯如何,林氏與周奇便不是好相與的人。
他們不會見好就收隻會得寸進尺。
送走了來傳話的婦人,回到屋子中,不甚寬敞的堂屋裡頭隻擺了幾把椅子,坐在椅子裡的周母的目光殷殷的盯著她,想問如何了,謝蘊的目光掃過周母,與站著的周嫻,最後落到前幾日領回來的繼子身上,點名道:“鐘玄跟著我一起去,阿家和小妹在家中等著消息便好。”
說罷,她回到自己屋子內,從上了鎖的櫃子中取出兩份契子,叫著等在院子中的鐘玄,一同前往族裡祠堂方向去。
夏日裡,田裡的稻子長得綠油油的,已經掛了穗,再過不了多久就到了收成的時日,謝蘊走在田埂上,她比鐘玄高出一個頭,後頭兩步遠跟著到她肩膀的少年埋頭匆匆的追著謝蘊的步伐,一路上雖是名義上母子的兩個人卻沒有一句話。
那日謝蘊坐的牛車是其他村子路過的人的,她走的早周家村的人都沒瞧見她去宜都郡,回來之時謝蘊有用布蒙了鐘玄的臉,是以村子裡的人頭一回見著這個人,不禁多看了兩眼,猜測這個人與謝蘊是什麼關係。
行至半道,一直安靜的鐘玄開口,還帶著些少年稚氣的嗓音青澀,說出的話卻成熟穩重,他問前頭的謝蘊:“你收養我當繼子,是為了保住你亡夫的田產對嗎。”
他說的雖是問句,卻語氣篤定,早就被謝蘊識破了偽裝,此時便索性卸下了假麵,不再做孩童無辜懵懂模樣。
這幾日,謝蘊並沒有明說為何要過繼鐘玄,卻也未曾刻意隱瞞,知道有那般心機城府的鐘玄遲早都會猜到,此時便也沒有打算隱瞞什麼,道:“是,若是保住了這田產,你或有棲身之所。”
不管鐘玄是什麼樣的心思,如今既然他已經成為了謝蘊的繼子,便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互相有些防備的兩人,又不得不一起對抗外人共渡難關,若是謝蘊失了田產,鐘玄隻會被她賣出去,沒有田產養不活這平白多出來的一張嘴。
鐘玄知道謝蘊在威脅他,聲音有些沉悶,道:“我知道了。”
謝蘊知道聰明如鐘玄,點到為止就夠了,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