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一位中老年男子,在方才短暫的碰撞之際,一股來自對方的情緒波動傳入腦海,並不如何強烈,甚而有些麻木,卻包含著一種無以名狀的焦慮和悲哀,煎熬、無助、疲憊、絕望,負麵的情緒如此沉重,幾乎要將精神壓垮:要努力去找,一刻也不能停歇,隻要一天沒有找到,痛苦牽掛就一天不會停止……
那老者喃喃道:“我尋思著,這邊的告示保不齊已經被揭掉了,再來貼一遍,說不定……就有人瞧見,能提供線索……”
葉泓彎下身,用指尖摸索,散在地上的是一些A4紙,方豫已經蹲下身,幫著一張張撿拾起來,末了將紙張歸攏整齊遞了過去:“您老得保重身體,健康最要緊,凡事吉人自有天相啊。”
老者含糊地說了幾個字,像是道謝,又似無意義的自言自語。
向前走出一小段路,方豫才搖著頭:“孟大爺,可憐哪。”
葉泓問道:“你認識那位老先生?是發生了什麼事?”他心裡已經大略有數,不過還需確認一下。
方豫歎了口氣:“是他的孫子,走失半年了。”
在方豫口中,這位姓孟的老人是本地人,多年來一直在舊城區的舊百貨大樓裡修鐘表,自己和母親租住的平房與他家相鄰,是半個街坊。孟大爺為人和善,老兩口與兒子、兒媳住在一起,膝下有一個寶貝孫子。兒子和媳婦一個是貨運司機,一個是超市收銀員,在外工作的時間比較長,孫子桐桐日常都由老夫婦二人照料,一家五口雖不寬裕,卻也和樂融融。然而半年前的一天,孟大爺將桐桐帶到百貨大樓裡,一邊守著鐘表修理攤位,一邊看顧孫子。這並不是頭一次,然而那天下午,接連來了幾個拿著舊表要修理的客人,忙得他分神乏術,等發現不對,兩歲多的桐桐已經自己出了小隔間,不知跑去了哪裡玩耍。
遍尋不獲後,心急如焚的一家人報了警,但百貨大樓內外的攝像頭已很陳舊了,能捕捉到的畫麵時斷時續,起初還能見到孩子在鏡頭前跑過,但很快就失去了蹤跡。唯一能找到的一小段錄像裡,是一個穿棉服戴口罩的女人抱著一個差不多大小的熟睡孩童,快步走出一樓的側門,鑽入了一輛沾滿灰塵的麵包車裡。
女子能看清的樣貌身材都很普通,且戴著口罩,辨識度極低,在一閃而逝的模糊畫麵裡,她懷中的孩子被圍巾遮住,隻漏出小半邊臉,甚至無法確認是否就是失蹤的桐桐,麵包車也是最普通的車型,車牌上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糊著不少塵土泥點,號碼不清,難以追查。
據說警方曾推斷,如果是人販子拐賣,很可能已經盯上孩子一段時間了,對百貨大樓內部的情況也摸得非常清楚,利用了樓梯間、攝像頭缺損等因素,精心設計了一條從進門到五樓修理鐘表攤位之間的幾乎完全處於攝像盲區的進出路線。
但這些也僅限於推測,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最終連走失還是拐賣都未能給出定論。警方隻把幼童的有關信息進行了登記,表示如果是人販子所為,應該是慣犯,且是團夥作案,日後若能找到新線索或通過其他關聯案件抓住嫌疑人,或可由此找到桐桐的下落。
一應說法都很有道理,但卻改變不了一個殘酷的現實:老孟家最心愛的孫子就這樣不見了,去向不明,生死不知,也無從尋找。
孟大爺的老伴受不了打擊,重病住院,兒媳哭鬨過後回了娘家,兒子接了長途貨運業務,動輒成月不歸。好好一個家庭,轉眼間愁雲慘淡,分崩離析。孟大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小孫子是他看丟的,他連鐘表也不修了,每天在百貨大樓和附近幾條街區走來走去,向遇到的每一個人描述童童的形貌,詢問有沒有人看見過他的小孫子,但被問到的人無一例外地搖頭否認,有的還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
“再後來,他就改成了貼尋人啟事,隔幾天到處貼一回,誰勸也不聽。”方豫說道,語氣忿忿,“眼看著,快要貼到咱們學校這邊了。要我說,拐賣人口就合該槍斃,人販子抓到一個斃一個,都不足以贖罪!”
“原來如此。”葉泓若有所思,他將手伸進長褲口袋,裡麵有一粒很小的塑料扣子。這是孟大爺襯衣上掉下來的,被自己撿了起來。
“尋人啟事還有嗎?”他問道,“我可以向周圍的人問問。”
“我家裡有,明天帶到學校來給你!”方豫立即道,按照常理,幼童都會被賣去很遠的地方,多半已不在榕城,他雖然想到了這一點,卻沒有提起。
葉泓望了一眼視野裡形象模糊的同學,可以想見,方豫應該正皺著眉頭,娃娃臉上一派嚴肅,就像原主記憶裡一樣。這是個善良熱心的男生,私下裡似乎也不像在班裡時那麼沉默寡言,思維和語言都很活躍。
“我想,孟大爺不放棄是對的。”他說道,“或許就像你說的那句話,凡事吉人自有天相。”
晚飯後,葉泓坐到自己房間的寫字台前,將那粒扣子放在桌麵上。
當他還是雲道主的時候,隻需掐指算去,除非天機遮蔽或是魔尊施為,少有算不出的因果,況且他當時持有本命法寶涵虛鏡,心念一動,青瑤大陸上發生的一切儘收眼底。但今時不同往日,涵虛鏡不知被卷到了哪個時空位麵,自身修為嚴重不足無法掐算,本來至少可以占卜,但以他半盲的視力,連卦簽都休想畫出來,簡直落魄到難以言說的程度。
他歎了口氣,為了功德,也唯有運用神識一試了。
葉泓合上眼睛,凝神入定,漸漸地,他的神識感應到了附在紐扣上的一絲氣息,緲小如浩蕩時空裡的一粒塵沙,微弱得隨時都會消散。但在街角相撞的刹那,湧入腦海的那股情緒波動裡,痛苦是如此深刻而沉重。仿佛世界已然崩塌,餘生唯有在廢墟裡無止儘地徘徊。姓孟的老人應該也明白,重複地貼尋人啟事並無用處,但他隻能繼續下去,如果不能做點什麼寄托渺茫的希望,又將如何麵對痛失孫子後的每一天?
雲出岫在青瑤大陸是巔峰的存在,脫離塵世已久,他已然習慣在入雲的青霄之上獨自探索前行,鮮少分出心神關注下方的芸芸眾生。於他眼中,無論哪一處位麵世界,生靈總不免經曆苦難掙紮,無可避免,也不應插手。直到此刻深處塵世,才油然意識到,當這些無處不在的苦難發生時,烙在每個蒙難之人身心的痛苦煎熬都是如此地沉重而不堪承受。不會因為一再重複而減輕分毫。
大約四十分鐘後,葉泓緩緩張開眼睛,額角已沁出一層細汗,果然,對於現在的自己,想憑一點關聯氣息尋找被拐孩童的去向,實在是有些勉強了。
他吐納了幾口氣,調勻呼吸,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混沌而黑暗的夜幕。在無儘的空茫裡,唯一一點細微的感應來自西邊,延伸向很遠。能有這樣的收獲,還是由於紐扣上思念的波動十分執著之故。果然還是被帶到外省了麼?
下周,他要隨母親到山裡的基地暫住,那處科研基地,好像就位於華夏西邊的省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