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烏雲遮住,風也銷聲匿跡,白日的蟬鳴和風聲皆靜默。
空氣中散發著幾縷暗香,那是水缸裡的睡蓮散發的淡淡幽香。
蜉蝣跳躍著發出幾聲細碎的“咚咚”,像是臨死前最後的呼救,也像是對朝生暮死的命運提出的抗爭。
嗚嗚咽咽的風聲突然響起,房間裡唯一一盞燈被吹滅。
黑漆漆的院子裡仿佛傳來悲鳴的哭泣,還有人在譏諷嘲笑,仔細聽,才知道是風聲。黑暗的影子裡,有一雙手伸出來,仿佛要將人抓走撕碎。
“砰”的一聲,月盈用力關窗,急忙跑回床榻邊,雙手抱住膝蓋,蜷縮在角落裡。
若有似無的腳步聲靠近,月盈咬著唇,瞪大水汪汪的眼睛,豎著耳朵聆聽窗外傳來的異動。
“老爺怎麼會收養個十六歲的姑娘當乾女兒呢?這麼大的年紀,當小妾都有點老。”
“她是夫人的乾女兒,老爺看在夫人的份上,才勉強同意她進府。”
“她從進府到現在一直哭哭啼啼,啼哭之人不利財老爺最為厭惡。”
年長婦人斥責道:“都管好自己的嘴,仔細夫人聽見,要扒你們的皮!”
她們在大開的窗戶旁敞開嗓門議論,怕被夫人聽見,卻不怕被月盈聽見。月盈雖聽見有人在議論自己的是非,卻並不傷心,因為她知道窗外的異動是人聲,而非她臆想的“鬼魂”或者“強盜”。
這些人走進屋裡,把熄滅的燈重新點上,看見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月盈,也沒說什麼安慰的話,問她想吃點什麼,見月盈搖搖頭,便轉身出去了。
月盈又聽見她們在說話。
“看著也不太聰明的樣子,膽子還很小,勝在容貌不俗,看著像是北疆那邊來的。”
“也許是故意裝作柔弱的樣子呢,你不能想象,那些窮人為了能填飽肚子,可以不擇手段到什麼地步。”
月亮終於從雲層裡露出了小半張臉,可花園裡的景物卻依舊猙獰,一截截樹枝像是一雙雙枯萎的手臂,從地裡鑽出了,灰撲撲的宅子更像是活人住的墳墓。
驚恐了一天的月盈,又倦又乏,漸漸睡著了,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黃府的主宅院落,也如活人住的墳墓,大概因為主人已是接近七十歲的年紀,再怎麼裝飾院落和房子,也抹不掉那股死氣沉沉的氣息。。
一雙帶著皺巴巴的手抓著水煙壺,吧嗒吧嗒嗒的抽著。黃老爺一邊抽煙,耐著性子聽湘紅柔聲回話。
“這孩子聰明伶俐,模樣又生得好,將來一定可以嫁戶好人家。”
吧嗒聲停下,黃老爺皺了皺眉,“雖然模樣生得不錯,性子卻不大討人喜歡,不敢抬頭看人,也不願大聲說話,多說幾句就要哭似的,不似有福之人。”
湘紅的聲音越發柔媚:“您放心,她隻是到了新地方還不太適應,明天就好。”
說完,湘紅諂媚地給黃老爺捏背。
湘紅是月盈母親的手帕交,她年輕時是個青樓紅牌,因為喝太多避子湯,這輩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便將月盈當自己的親生孩子疼愛。
好在她三十歲那年,被黃老爺買下,成為外室。又過了幾年,黃老爺將她的身份改成了商戶,明媒正娶將她迎進門成為正頭夫人。
“月盈的兄長原是溧水縣的縣令,因被人誣陷貪汙而入獄,她母親為了救兒子一條性命,將所有家產典賣,換取兒子流放瓊州的結果,自己卻隻能帶著女兒住進庵堂裡。”
“月盈正是待嫁的年紀,如何能跟她母親一起住進庵堂裡?您就收了月盈當乾女兒吧,她容貌不俗,將來定可以結一門好親事。她若能有幸嫁進權貴之家,必不會忘記您的養育之恩。”
黃老爺放下水煙:“先看看再說吧,天色已晚,該歇息了。”
“我來伺候老爺。”湘紅給黃老爺脫靴,伺候他換上寢衣。
“那孩子是個聰明的,她應該明白,在咱們家裡做女兒是天大的福分,錦衣玉食,綾羅綢緞總不會少了她的,將來還能憑著她那張好看的臉蛋嫁戶好人家。老爺您是不知道,庵堂裡的生活多麼清苦,那齋菜裡隻能勉強看見幾滴油星子,妾真是閉著眼睛都吞不下。”
黃老爺把湘紅摟進懷裡揉捏:“你可真是被我給養嬌了,沒見過什麼是苦日子。”
隨著湘紅一聲嬌嗔,繡著鴛鴦戲水的錦帳緩緩落下。隻是黃老爺年紀大了,嬌妻在懷,除了揉她幾下,什麼也做不了。好在湘紅貪戀的也不是魚水之歡,黃老爺助她脫離從前在青,告彆如同豬牛牲口般的日子,讓她堂堂正正做回了人上人,還待她如珠如寶。湘紅心裡除了無限的感激,自然再也沒有彆的想法。
換了新環境,月盈這一夜醒了好幾回,最後再也睡不著,隻能看著天空從墨藍變成灰白,再從赤橙變成碧藍。
婢女們帶月盈去給黃老爺請安的時候,她又路過了園子,那些張牙舞爪的枝條在陽光下不再陰森可怖,總算多了幾分活力。
月盈雖然不喜歡這裡,可是除了娘親和乾娘給她安排的這條路,她再也無路可走。
月盈打定主意後,來到客廳,笑著給黃老爺請安。
她今年十六歲,容貌雖未完全長開,卻已隱隱有了些嬌媚的模樣,再加上她性子羞澀,鼓起勇氣揚起笑臉時會令人格外憐惜。
黃老爺見她笑容終於笑了,滿意的點點頭,並邀請她一同用膳。因為害怕黃老爺,月盈吃早飯時隻是小口淺嘗幾下就撂下筷子,此舉在黃老爺眼裡又是“知書達禮、大家閨秀”的表現。
隻可惜,用過早膳後,管事領著下人抬進來一箱瓊州芒果。
黃老爺笑著對月盈說:“我年紀大了,不愛吃甜食,這箱瓊州芒果你拿去吃吧。”
就這一句話,徹底改變了黃老爺的決定。
“瓊州?”月盈甜美的聲音裡噙著一絲傷感。
黃老爺收起笑臉,看了眼湘紅,又轉頭去看月盈:“瓊州有什麼不對嗎?”
湘紅一直在給月盈遞眼色,暗示她收斂情緒,笑著感謝黃老爺的恩賜。可惜月盈一聽見瓊州這兩個字,心裡就像是有把刀在割得疼。
月盈的哥哥正是被流放到了瓊州,那裡的氣候濕熱苦悶,毒瘴隨處蔓延,蚊蟲滋擾不休,缺衣少食,實在苦不堪言。她心裡難過,眼淚婆娑,便也難過的再說不出感激的話。
黃老爺表情充滿失望,捫心自問,並未虧待月盈,見她一直哭,心裡也有些生氣,他不悅的站起來:“這孩子一直哭,想必是跟我沒緣分,你還是今早把她送回庵堂裡去吧。”
黃老爺起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柔聲交代湘紅:“你要是喜歡她,可以常去庵堂裡看她。”
湘紅笑著道謝。待黃老爺一走,滿臉都是傷感和失望。
月盈反倒覺得解脫,既然黃老爺不喜歡她,等她回了庵堂裡,也好跟娘親有交代。
陪著月盈回到客房後,湘紅溫柔的撫摸著月盈白淨的臉頰,看著她彎起的嘴角,“難道我把你從庵堂裡接出來,是做錯了嗎?”
乾娘眼底聚滿的擔憂,讓月盈心裡隻剩下愧疚:“是月盈沒有福氣,不識抬舉,辜負了乾娘的厚愛。”
“你沒有錯,你本來就不願意來,是我和你母親不顧你的意願,強行把你從庵堂裡帶出來。你這孩子,也真是犟脾氣,那庵堂裡有什麼好呢?天天要劈柴挑水,還要被那些老尼姑欺負,你從小錦衣玉食,哪能過那樣的苦日子?”
月盈被湘紅一說,想起從前因為打碎一個碗被老尼姑鞭笞的事,不由得害怕起來。
到現在,她手臂上還有青紫的痕跡。
湘紅見月盈有些後悔,也跟著心痛起來。
可是,說什麼都沒用了,黃老爺不喜歡月盈,她沒能力再照顧月盈,隻能把她再送回庵堂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