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怙(2 / 2)

小林簡聽她這麼說,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隻是錯開了眼神。

大姑看他幾秒,又討嫌地“嘖”了一聲,除了靈棚往後院去了,邊走邊嘀咕著——

“這個傻勁兒倒是隨了你爸了,替個不認識的老頭子擋了災星,把自己命都給搭進去,這麼個大小子留我這兒……誰可憐我這一家子以後怎麼過喲……”

前院湊熱鬨的人也漸散,四周重新安靜下來,後院有人張羅著親戚們落座開席,不過沒人來喊林簡,他不指望這個時候能有人記起自己來,況且他也不能走。

聽大姑說,今天晚上他得在靈棚裡待一宿,陪著他爸沒走的“魂兒”,還得守著香爐裡的香不能滅了,看著哪一根香燒到了頭兒就得立刻續上,要不就是“斷了香火”,犯了大忌諱。

周圍沒了人,林簡慢慢坐到草團墊上,把已經麻了的兩條腿伸到身前,自己一點一點地捶著。

他知道大姑說爸爸“替人擋災”是什麼意思。

十幾天前,他從學校被姑父火急火燎地接出來,直接帶到縣裡中心醫院,從鎮上到縣城的路途不算近,姑父破天荒地打車來又帶著他打車走,同行的還有同村的一個叔伯,一路上兩個人不停交談,林簡擠在後排靠車門的位置,在他們雜亂無章的談話中,一顆心惶惶下墜。

林江河所在的工地發生事故,由於塔式起重機安拆人員違規作業,導致頂升橫梁一端承重後失穩,最終塔式起重機上部結構墩落。

而事故發生的當時,一個省級走訪團正在工地現場進行項目觀摩。意外突襲,地麵作業的工人驚叫著四散,塔吊動臂斷裂,巨大的鋼鐵橫梁斜插墜向地麵的千鈞一刻,奔逃中的林江河突然將身邊一個人奮力一推!

巨響轟然,震徹大地。

13死25傷,屬於重大安全生產事故,事故現場血腥而狼藉,而壓在橫梁下的人,從現場抬出來時,已經沒法看了。

其實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林江河所在的位置導致他跑脫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可是這個厚道善良、沉默寡言的年輕漢子,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粗糙的雙手迸發出人性中深藏的至臻純良。

或許根本來不及思考,隻是本能之下的反應,可那絕境深處的一推,卻救了另外一個人的命。

小林簡跟著大人,幾乎是渾渾噩噩地走進醫院,周圍人聲鼎沸,雜亂的人聲從四麵八方湧來,漸漸彙聚成一麵鋪天蓋地的音浪,在尖銳而持續的耳鳴聲和周身彌漫的消毒水氣味中,八歲的孩子被迫接受了自己失去父親的事實。

這些天裡,歇斯底裡的哀嚎聲、聲嘶力竭的哭吼,斷斷續續卻始終縈繞,而小林簡就像一個斷線的木偶,被人麻木地從這個人麵前推到那個人身邊,沒有人教過他要如何麵對這種場麵,就像沒有人教過他,在失去至親之時,若是害怕,其實是可以任性的、不管不顧的哭出聲來一樣。

後院的飯席正在進行時,有提前吃完的人陸續準備離場,經過前院的靈棚時,免不了會多看那個瘦弱的孩子一眼,然後卻也隻能重重歎口氣,搖著頭,像是目睹一場悲歡離合,無奈至極之後再離開。

大姑一家四口送客到院門,折返時,他聽見大表哥嘟囔著,說是剛才的條肉吃多了難受,問姑父家裡還有沒有消食片。

姑父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跟你姐要,彆問我。”

表姐說就在電視櫥下麵的抽屜裡,讓他自己去找,表哥往屋裡走,大姑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在他身後嚷嚷:“抽屜裡有我放的零錢,你拿藥就拿藥,錢彆動!”

“知道了!”何舟不耐煩地揮揮手,“一共就那麼幾十塊錢,誰稀罕!”

“完蛋玩意兒,不稀罕你少拿了?”後院又有客人出來,大姑低聲罵了句兒子,換上笑臉又迎了上去。

林簡跪了大半天,饑寒交迫之下,周圍人的交談聲已經不甚清晰,可恍惚間,卻聽到一陣汽車引擎聲從院外傳來,短暫的機械轟鳴聲停留一瞬,而後熄火。

沈長謙的私人助理從副駕推門下車,走到後排拉開車門,掌心向下虛扶於車頂處,“少爺,咱們到了。”

坐在後排的年輕人不過二十歲的模樣,車頂的內飾燈落下清輝,勾勒出他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麵部輪廓,鼻梁高挺,眉骨深刻,下頜線條利落且堅毅,眸色明明很深,但那雙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態卻多了一抹平和從容,故此中和了一些整個人散發出來的鋒銳之氣。

沈恪點了點頭,躬身下車,抬頭望向院門的方向時,靈棚前的白熾燈光在他眸底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