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事兒,我還是陪張大人聽一曲,順帶著當麵提醒提醒他,比較好。”
嘉定城地處北方,屬於大魏北境十二城之一,境外就是如狼似虎的狼族三十寨,那裡冰天雪地、氣候嚴寒,生存條件極其惡劣,於是狼族人便將北境十二城視作一塊肥嫩的肉,一直想據為己有,打算侵占以供自己生存。
戰火在大魏與狼族之間紛飛了數十年,直到近年來才得以平息。
因此顧長思獲封定北王、駐守嘉定城後,便給北境十二城下了鐵律,除了兩國正常貿易往來,嚴禁走.私火.藥、兵器、糧草等一眾可為狼族戰力輸血的物品,違此令者,定北王可全權處置。
世人皆知定北王顧長思與狼族之間的血海深仇,也知他動起手來陰狠毒辣、毫不容情,沒人會觸他的黴頭。
但隨著太平日子過得久了,總有那麼一些人想劍走偏鋒、斂些偏財,張覺晰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夜已深了,嘉定城入夜後宵禁,街道上安靜得落針可聞,如意樓倒還掛著明晃晃的竹編燈籠,鶯鶯燕燕之聲不絕於耳,頂層住著最能叫出身價的小倌與妓子。
入秋風涼,屋裡早早就點上了火盆和香爐,小小的房間裡溫暖如春,青公子準備著前去張府侍奉張覺晰,隨手將窗戶開了一道縫,晚風吹進來驅散了些困意。
他對著鏡子畫眉描唇,柳葉似的腰身看上去不盈一握。房中門輕輕地響了一聲,他頭也沒回,專注地用手指點著唇峰上未暈染均勻的口脂。
“今夜來得好早,等我一盞茶,尚未收拾完畢。”
腳步聲漸近,青公子最不耐有人近他的身,便蹙起了好看的眉。
“怎麼了,張大人今夜就如此迫不及待麼?平日裡……”
他目光一斜,鏡中忽然出現一雙眼睛,那些含嗔的尾音被他吞了一半回去。
他在風月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就沒看過這麼好看的眼睛。
若是含著柔情蜜意,得叫人覺得這是個多麼深情又多情的人。
奈何隔著鏡子,那雙眼睛裡隻有沉甸甸的冷漠和陰鷙,就在他還沒緩過氣來,那雙眼睛的主人利落抬手,直接放倒了他。
擱在窗邊的冪籬拖著長長的薄紗,隨風飄動,一下又一下。
*
時辰已至,張覺晰府上的小廝將青公子從如意樓中請了出來,從善如流地往張府上抬。
街上靜悄悄的,薄薄的月光在天上為他們指路,轎子前麵掛著兩盞照路的燈籠,轎夫腳程快,但手卻很穩,坐在轎子裡一點都不覺得顛簸,反而帶了些搖船似的悠閒。
顧長思坐在轎子裡閉目養神,二指撐著額角,聽轎夫在外麵小聲聊天,這些轎夫都是張覺晰的心腹,乾起這檔子事兒輕車熟路,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雖然看起來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武夫,但說起話來還是輕聲細語的,顯然是怕驚擾了轎子裡的貴人。
顧長思覺得好笑,短促又輕蔑地笑了一聲,外麵的聲音登時就沒有了。
轎子也慢慢停下了。
顧長思眉心不耐地一蹙,稍稍直起了身,就聽外麵的小廝道:“青公子稍安,是有巡夜的捕快來問情況。”
他們奉了張覺晰的令,本是有恃無恐,但終究不是什麼光明正大、恨不得世人皆知的好事,因此沒有掛著張府的牌子,隻帶了張覺晰的令牌。
往日裡都沒出過錯,撞上巡夜的捕快也就亮一亮令牌、草草了事,今次,他們剛從主乾道上拐彎,迎麵卻撞上了一個晃悠悠的人影。
他們險些以為遇到了鬼,仔細看才發現是個捕快。
那人束著高馬尾,腰間彆著捕快刀,一身乾練的捕快服,手裡還拎了個酒葫蘆,看上去雖然腳步虛浮,但明顯沒有醉得一塌糊塗,還能識得路。
捕快服的束腰束得他肩寬腰細腿又長,離得近了,轎子前兩盞燈照出他一雙瀲灩微醺的桃花眼,裡麵含著星星點點的笑意,細碎的額發散下來,十足的溫柔相,不襯他身上那一把殺氣深重的捕快刀。
他晃悠悠在轎子前站下了。
小廝耐著性子上前,亮出張覺晰的令牌,打個手勢就想走。
“張大人啊。”捕快眨了眨多情的眼,掐著腰往前探了探,被小廝攔了一把,“更深露重的,張大人好逍遙啊。”
小廝蹙眉:“你是哪個捕快,這麼沒規沒矩的,你——”
話音未落,那捕快一個閃身從他攔著的手臂下轉過,反手一敲,正敲在他的麻筋兒上,小廝手臂一酸,半邊身子都軟了下來,轎夫見勢不對齊齊湧了上來,紛紛攔住他的去路。
這微醺鬼倒沒看上去那麼不靠譜,身形遊龍一樣從那些壯漢中穿過,手裡的酒葫蘆還穩穩當當拿在手裡,下一刻抬手翻腕,一把挑開了轎簾。
月光刺進來,映進一雙銳利的眼睛,捕快略略一怔,冪籬散下來的薄紗又藏住了那雙眼,連帶著轎子裡那人的容貌,都看不真切。
趁著他怔愣的空檔,幾個轎夫衝上來推了他一個趔趄,小廝手忙腳亂地蓋住轎簾,叉著腰怒氣衝衝。
“你到底是哪個捕快?這麼不懂規矩!?小心我告訴你們捕頭,你吃不了兜著走。”
“你去啊。”捕快回過神,一甩馬尾,“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霍塵,你霍爺爺是也。”
小廝氣得滿臉通紅,但看霍塵人高馬大,自知肯定打不過他,隻好叉腰尖聲尖氣地狐假虎威:“你等著,我回去告訴張大人,你輕薄他的客人!”
“喲,那我還真的等著了。”霍塵抄起雙臂,流裡流氣地吹了聲口哨,“真是個美人啊。”
小廝氣沉丹田地罵他:“滾!!!”
霍塵滿不在乎地抬起酒葫蘆灌了口酒,飄著步子走了。
小廝呼出一口渾濁的氣,衝轎子賠笑道:“青公子見諒,遇見個酒鬼,小的自會回去請張大人做主,絕不讓您吃虧受委屈。”
轎子裡的人“嗯”了一聲,小廝這才放下心,一麵急急忙忙讓轎夫抬起轎子走人。
轎子重新搖晃起來,顧長思伸出二指,悄悄地撩開了窗簾,勾頭往外看。
霍塵的背影搖搖晃晃地走遠了,月光傾斜,落下一道長長的影子,看著幾分灑脫不羈,又帶著些放浪形骸。
顧長思抿了抿唇,把簾子又放下來。
有點意思。他想。
這人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