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思自鎮守北境十二城以來,在嘉定城住了三年,一次都沒逛過如意樓。
他剛來北境的時候有人想拍他馬屁,明裡暗裡想要請他過幾次,隻有第一次的時候顧長思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以為隻是單純的吃頓便飯,這才赴了約。
定北王是會對北境官員避嫌,但不代表他在此道上木訥,相反,正是因為他太懂這些人情世故,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因此剛來那會兒,官場上正常人情往來該走的還是會走,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係罷了。
唯獨那次,他轎子停在如意樓門口,人還沒來得及下去,就被裡麵的暖風軟語、濃香.豔色撲了一臉。
定北王的臉當時就黑了,調頭就走,後來請客的那位大人裡裡外外打點了好久,才把毛給人捋順了回來。
可惜世事無常,命運可能非得逼定北王逛一次如意樓,才算對得起他這鎮守北境的王爺身份。
酉時一刻,太陽落山,如意樓升燈,在一派靄靄暮色中拉開了第一道光亮。
顧長思換了一身行頭,他衣櫃裡清一溜兒的黑玄色,再不濟也是白色中衣,過於單調嚴肅,怎麼看都不像是去那種地方的紈絝公子哥兒。為了能夠瞞天過海混入如意樓,祈安翻箱倒櫃了好久才拎出一件靛藍色的衣袍——還有點兒小。
沒彆的辦法,顧長思隻好托人去溫知那裡借,隻說自己府上小廝成了個家,他衣櫃裡顏色太深,看上去殺氣騰騰的,不甚配那大紅喜堂,請溫大人借一件看起來清閒些的衣服。
溫知聽到消息隻覺得顧長思就差沒把“紈絝”兩個字砸他臉上了,一麵怒氣衝衝地覺得自己哪裡是這麼個形象,一麵又從……花紅柳綠的衣櫃裡真挑揀出來一件。
一向以鋼鐵手腕著稱的定北王殿下裹上一身月白色衣袍,像是利刃收了鞘還順帶著被香火供了好幾年,溫潤又儒雅。他本就是生得一副好相貌,頭發束了一半起來,用一條同色係的發帶綁了,看上去還真有些紈絝公子的模樣。
如意樓已然熱鬨了起來,歌舞升平、濃香撲鼻,煙粉色的燈籠從一層一直繞著圈兒燒到頂,正中吊了一隻碩大的花籃,八條絲絹從花籃繃直了垂落,如九天仙女揮舞的水袖一般影影綽綽。
略微晃晃,花瓣撲棱棱抖下來,帶著被濃香泡過的甜膩,正落在顧長思手心。
賠著笑的小廝當即就湊過來了,他迎來送往那麼多達官貴人,已經練了一雙火眼金睛,但見顧長思氣度不凡,簡直跟見了財神爺一樣:“爺,瞧著麵生得很,第一次來?您是想要賞舞還是聽曲兒,品茗還是聽琴啊?我們這兒的小倌和姑娘都個頂個的漂亮,您裡麵請、裡麵請——”
顧長思掐碎了那枚嬌嫩的花瓣:“不必,我等人。”
小廝何等機靈,當即道:“明白明白,隻是……小店今日人有些多,敢問您等哪位貴客?”
顧長思遲疑著沒開口,就這麼停頓的一個空檔,隻聽霍塵的聲音在身後三步處響起。
“他等的是我。”
小廝的調門調成了一種詭異的熱絡:“喲——霍捕快!今兒什麼風給您吹來了!”
顧長思回過頭去看。
霍塵也特地換下了那一身乾練輕便的捕快服,穿了一襲白裳,還十分騷包地拿了一把足有小臂長的折扇,見顧長思回頭,他衝人拋了個眼神兒,手腕一轉,折扇在他食指中指無名指各掄了一圈,然後啪地在胸前一展,十足的風流相。
他那樣子無端讓顧長思覺得見到了公孔雀開屏是什麼樣的。
開屏……衝誰?
跳舞的姑娘也沒出來啊。
在他疑惑萬分的目光裡,霍塵靠過去跟小廝低聲交談了兩句,然後順手拋了個荷包在他手裡,小廝當即眉開眼笑,應承著跑了,臨走前還對顧長思點頭哈腰。
顧長思目光從小廝跑遠了的背影中收回,霍塵已經蹭到了他身邊。
他以扇抵唇,悄聲道:“王爺今晚好清雅。”
“我看霍捕快輕車熟路得很。”顧長思邁步往裡去,並不怎麼想搭理他那一副抖毛的樣子。
“誤會、誤會大發了。”霍塵挨著他走,有意地把他領到自己訂好的雅間裡,“天地良心,我是來過幾次如意樓,但絕對隻喝酒吃飯不乾彆的,而且來也是因為我的那些捕快兄弟們愛來,說平日裡壓力大什麼的……”
他給人掀了珠簾,叮鈴當啷的一把。
“不信你問問剛才跑走的小廝,我很潔身自好的,我——”
“跟我解釋什麼?同我倒是沒什麼關係。”顧長思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伸手倒茶,霍塵想搶過來動手,被顧長思避了一下。
霍塵“嘿嘿”地笑:“能喝上王爺一杯茶,霍某三生有幸了。”
顧長思放下茶壺,一言難儘地看著他:“隔牆有耳。”
“放心吧,這個雅間很安全,如意樓裡結構複雜,唯有這間相對清淨些,有什麼異動都聽得見。”霍塵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過,的確,我們不可能一直在這裡待著,總是要出去的。不知我……”
“我姓顧,名淮,字長思。”顧長思睨了他一眼,品出了他欲言又止的弦外之音,“隨你怎麼叫。”
霍塵目光一亮,嘴上還是在矜持地客氣:“會不會有些僭越。”
“不會。”顧長思垂下眼睛,“隻是那狼崽子知道我姓顧,北境這裡也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與字,你慎重些喊。”
“那可以叫你……”霍塵捧住熱熱的茶杯,“阿淮嗎?”
顧長思身子一僵。
刹那間,夢境與現世無限重疊,夢裡那人溫柔又安心的語調刺破重重迷霧和硝煙,如一根鋼針一樣狠狠鍥進了顧長思的太陽穴裡,他眼尾霎時一紅,抬眼睨過來的時候眼神都有些狠厲。
霍塵不明所以地愣了下。
他不是說不算僭越嗎?!
言而有信的定北王當即捕捉到了霍塵眼底的那一絲驚慌,眼睫一眨,硬生生將夢裡那些如怨靈一般的人聲從腦海裡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