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容稟,下官等等在此處不是因私費公之舉,而正是為了國事而來。”
他們是為了什麼事兒王和保自然心中有數,不過此刻卻微微抬手止住了督查禦史史進的話頭,告誡他們行事隻需依照規矩,不要和他提前通稟,叫他們該做什麼便去做什麼。
一隊的人馬浩浩蕩蕩入了城門,王和保先是回了府邸,沐浴更換朝服,準備入宮拜見。
他回京的消息自然也早就報到了李崇那裡,李崇正在看五大倉被謄抄之後送進來的賬冊。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便抬眼看向了張衝,張衝這段時間每一天都在刷新對小皇帝的認知,這一眼讓他心裡都有些沒底。
“你去宮門口迎候一下王閣老,讓他進宮之後先去給太後請安。”
這一眼實在是看的張衝倍感壓力,他可還沒忘在李崇的心裡他可是太後的人,思及這段時間李崇對孟太後態度的轉變他真是哭都沒有地方哭去。
而此刻李崇更不滿的人恐怕就是這位從前分外倚重依賴的內閣首輔了,從昨日王首輔提前進京為太後祝壽的消息傳來,這位陛下便說過讓首輔先去給太後請安,卻不想這話不是氣話,今日竟然特意讓他等在宮門口去讓王和保先拜見孟太後。
王和保對小皇帝的一些變化也是有途徑知道的,卻不想今日他竟然特意讓張衝讓他先去拜見太後?
孟太後居於後宮內廷之中,他一個外臣,如何能直接先去後宮拜見太後?心底也對小皇帝的變化起了警惕之心。
李崇這是已經開始不滿孟太後和他了,恐怕有人趁著他出京這段時間給他灌輸了些其他的想法,他能想到的首當其衝的人便是宋離,畢竟據說這一次小皇帝失憶之後隻記得他。
想起宋離他便捏緊了手指骨,想先帝提宋離坐直廷司督主的時候宋離才剛及弱冠,他直以為鬥到了一直以來得光帝倚重的督主馮晨。
未曾將這個二十出頭的直廷司督主放在眼裡,卻不想宋離比之馮晨更加陰狠毒辣,手段更加犀利難以捉摸。
前幾年李崇因為年紀小依賴孟太後和他,就是此等情況下宋離也並未在朝中有多少弱勢,甚至李崇隱隱的怕他,若是此刻小皇帝倒向宋離,他不願意往下想,這一次必須敲死宋離。
他謹守規矩地未進內宮,隻是衝著慈寧宮的方向躬身拜了拜,以示敬意。
就在李崇還在埋頭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幾聲特彆沉悶的鼓聲,那鼓聲悶悶,聲音卻極大,反複一聲一聲響在耳邊一樣,他驟然抬頭:
“什麼聲音?”
張衝還沒有回來,一旁的小太監也是懵了一下才回答:
“陛下,好像是陳情鼓的聲音。”
李崇微微皺眉:
“什麼是陳情鼓?”
“陳情鼓是掛在午門外麵的一麵大鼓,若是有何冤屈或者想要麵呈陛下的折子,就可以直接敲響陳情鼓,折子便可以越過內閣和直廷司直呈禦前,不過這陳情鼓已經有幾年都沒有被敲響過了。”
幾年都沒有被敲響就被他給趕上了?李崇看向了外麵:
“去看看是什麼人敲的,帶過來。”
李崇想到了剛剛回京還沒有見過年的王和保,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這位大名鼎鼎的首輔剛剛回京,這幾年都沒有想過的鼓便被敲了起來。
小太監到了午門外才看到,這敲響陳情鼓的哪裡是一個人,而幾乎是整個禦史台,眼前的場麵確實是有些大,這些個禦史們各自抱著自己的奏本,如一條長龍一樣排隊入了宮。
與此同時在慈寧宮外拜見完的王和保也到了華清宮,這個換了芯子的帝王和這位位極人臣的首輔第一次見了麵。
李崇八風不動,不曾冷落也不曾多熱絡,著人看座上茶,一雙眸光讓王和保都有些看不到底,王和保這才開始正視那些從京城送過來的信報,這個小皇帝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首輔一路回京辛苦,方才有人敲響陳情鼓,也不知是不是看著首輔回來了,正好喝杯茶等一等,聽聽這擊鼓之人所陳何事啊。”
一句話卻讓王和保隱約有些後悔在今日縱著禦史上書,小皇帝已經開始不滿他掌權了,此事無異於加深他的不滿,不過李崇畢竟羽翼未豐,此事做都已經做了,後悔也沒有用,何況隻要想到能一舉敲死宋離他便無法按捺。
禦史台的禦史魚貫一樣地入了華清宮,屋內甚至都沒有跪下:
“陛下,臣督查禦史史進率禦史彈劾雲貴總督張朝理吃空餉,雲貴值守太監呂芳及直廷司督主宋離收受貪汙糧餉之罪。”
“陛下,臣彈劾直廷司督主宋離收受孝敬,買賣官職之罪。”
整個華清宮數今日最是熱鬨,李崇麵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是淡淡開口五個字:
“證據呈上來。”
劉洪光將折子遞了上去:
“陛下,首輔,這是張朝理和宋離手下徐順來往的密信,這上麵清楚地寫著每年張朝理都借徐順之手收受侵吞的糧餉三萬兩。
這後麵的銀票,正是今年還未送出的三萬兩銀子的銀票,臣已經派人到雲貴銀號查實,這銀票確實是張朝理的管家去銀號所兌。”
李崇捏著手中的信件看了好幾遍,他知道今天的這一幕並非偶然,而是王和保對宋離的發難,想要借著張朝理一事扳倒宋離。
他不信宋離會對此事真的不知,但是這證據沒有直接指到宋離的身上,他心中其實並不太希望宋離真的拿了這三萬兩銀子。
況且,他掃了一眼這折子,再看了一眼這烏壓壓站了一屋子的禦史,心裡寒涼一片。
這些人怕不是真的將他當成一個隻見到過宮城這四方天的井底之蛙了,以為他真的會認為宋離勢大到光憑他一個人便能保得張朝理在雲貴侵吞糧餉這麼多年。
這些禦史們看著剛正不阿,不為強權,敲響陳情鼓,其實也不過是黨爭中最能見得光的棋子罷了。
他淡淡垂下眼簾,看向王和保:
“首輔如何看?”
“陛下,此信件不是偽造,臣以為當先行收押宋離和徐順,下旨將張朝理和呂芳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禦史台,刑部協審,是非黑白定一目了然。”
張朝理和呂芳沆瀣一氣,侵吞糧餉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李崇早晚要處理這兩人,所以將他們押解回京他是沒什麼意見的。
而徐順他想來不太可能置身事外,讓他猶豫的隻有這個宋離,他來這裡這麼長時間,接觸最多的人就是他,算起來他們也隻這兩日未見,他的腦海中的最後一幕還是宋離出這華清宮的背影,於私心他是不太希望這人真的和他相對。
而於公便是如今的朝局,直廷司是一個毒瘤,但是以王和保為首的文官集團便像是一大團吸了水的棉花一樣拖在大梁這艘巨輪的底下,不除不足以前行。
宋離,宋離,他回憶著那人每一次和他說話的神態和語調,似乎他沒有什麼不知道,那是一種一切儘在掌控的了然感。
那麼今日王和保對他的發難他是不是也提前知道呢?若是知道又會如何做?他深吸了一口氣:
“就依首輔所言,不過朕不希望屈打成招。”
大理寺和刑部人的人行動極快,得到了諭旨便立刻領兵包圍了宋府,而此刻的宋離對這一切都並未驚慌,隻是靜靜地坐在廳堂中。
他披了一件厚實的披風,狐狸毛領襯的他的臉色越發蒼白,唇上更是絲毫血色也無,平靜地等著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進來,光是那一身的氣度誰也不相信他是即將要下獄的人。
“宋督主,這是陛下諭旨,還望宋督主不要做出什麼讓我等誤會的事,請吧。”
宋才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有這一招,宋離的身子如何經得住去大理寺的監獄走一遭?
“督主?”
宋離回過頭來,譏諷的唇角平和了兩分:
“這是王首輔給我的見麵禮,不必驚慌。”
這是一間陰暗狹窄的牢房,隻有一扇隻有五根柵欄的窗戶,能透過一些微弱的光亮,四壁的牆上都是些已經乾涸變成黑褐色的斑駁血跡,牆角處一片臟汙,潮濕,陰冷,泛著腐爛發黴的味道。
整個牢房中隻有一個用木架搭成的床,上麵渾著已經腐爛了的稻草,還有那早已經看不出本來麵目,潮濕發黴的被子,牢房的門被大理寺卿親自推開,他神色有些幸災樂禍:
“宋督主我們這小廟比不得您的昭獄,還請多擔待。”
立在門前的人白狐披風墜地,瞧著這透著糜爛腐朽,死亡氣息的牢房麵色未變,他壓住了胸口一陣陣上湧的咳意和越發腥甜的喉頭,聲音依舊寒涼帶諷:
“確實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