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老虎正勁,火辣的陽光投在低矮丘陵的茂盛森林中,蒸騰出能夠輕微扭曲空氣的滾滾熱浪。
“嗖——”
一輛高鐵正以三百公裡的時速行駛在群山之中,將寂靜的山嶺打上人類工業化的烙印。
而這節高鐵車廂之內,分明是坐得滿滿當當,卻是比外頭更靜。
人們或坐或躺,或垂頭或仰麵,或蹙眉或木然。放眼望去,皆是年輕麵孔,卻不見半點朝氣。
空氣裡彌漫著某種沉重的情緒,令身處其中者默然,仿佛不再有任何事情能激起心中的波瀾,滿心滿眼全是哀歎。
這種情緒,叫怨氣,這些年輕人,叫大學生,這個日子,叫開學。
列車到站,幾個大學生拖著自己的行李唉聲歎氣地下了車,取而代之上車的,是一個抱著小男孩的大媽,看上去像是對祖孫。
“喂!我上車了!”大媽剛一落座,便掏出她塞在狹小褲兜裡的手機,打起了電話,嗓門高亢、聲音洪亮,仿佛要透過玻璃,把不遠處樹上的麻雀全都給震下去。
“哎呀,我又不是第一次坐火車了,你怕什麼!”大媽仍在兀自說著,大嗓門已經吸引了方圓五排之內的大學生們的注意,大家頻頻側目,企盼著她能夠注意到一點,可這大媽卻沒有半點打擾到人的愧疚,繼續扯著嗓子喊著。
“什麼?”她嗷地一聲叫起來,把旁邊女生嚇得一哆嗦,還沒塞好的耳機滑落在地,險些被大媽踩到,“老張的侄女也失蹤了?”
“啊呐,真是造孽喲,最近怎麼這麼多失蹤的後生啊!”大媽“啪啪”地拍著大腿,一副擔憂的模樣。
“好,你放心,我一定看好我們囡囡。”大媽把自己鐵掌一樣的手轉到自己胸膛,又是打鼓一般地拍起來。
半晌,大媽終於掛斷了電話,轉而打開了短視頻軟件,開始以最高的音量外放了起來。
至於她那個“囡囡”呢?這穿著開襠褲的小崽子已經在她打電話的幾分鐘之內噠噠噠地跑遍了整個車廂,現在正在和一個女孩包上的草莓熊掛件較勁。
“囡囡——”在靦腆的女孩快被他氣出眼淚星子的時候,大媽終於從快要斷氣的短視頻笑聲配音裡抬起頭來,又一次扯著大嗓門喊了起來,“到外婆這裡來,彆碰那些東西,臟!”
此話一出,彆說女孩了,幾乎所有被那小崽子騷擾過的大學生乘客們的臉上都露出了憤憤的表情。
也正是在此時,小崽子還對那個掛件頗為執著的時候,一個高瘦身影從前排上站起,緩步向著後方走去。
他一邊走著,一邊在手機屏幕上按了幾下,像是撥通了某個號碼。
“喂?謝醫生?”青年的聲音清潤,音量並不大,卻如淙淙流水般湧入眾人的耳中,撫慰著他們被大媽的嗓門傷害過的耳膜。
青年側身,繞過小崽子和大媽,留下一個帶著禮貌淺笑的側顏,話語接著落下:“對,我在高鐵上,到站了就去找你拿藥。”
“是啊,”他已經走到了車廂後邊,腳步頓了一下,發出一聲輕歎,“車上有點吵,又犯病了,想砍人。”
小崽子的哭鬨、短視頻的哄笑、大媽的叫喊都在瞬間戛然而止,數雙眼睛同時看向青年,帶著驚恐。其中,以那一老一小尤其為甚。
青年卻仿佛毫不知覺,輕快地拉開衛生間的門,“哢噠”一聲掛上鎖,將外界的一切都隔絕開來。
青年站在鏡子前,低著頭沉默了幾秒後,將一直保持著熄屏狀態的手機輕輕擱在了洗手台上。
他打開水龍頭,彎下腰,掬起一捧水,潑到自己的臉上。
如此反複幾次後,他才終於深吸一口氣,再次抬頭。
鏡子裡映出青年絕佳的麵容,麵部輪廓立體,眉峰如劍,一雙星目在水珠的映襯下顯得更加明亮,是仿佛從油畫中走出一般的濃鬱顏色。
隻不過,他的眉間隱約存著點未散的鬱色,像是畫家在此處凝滯的頓筆,生生破壞了渾然的意境。
青年閉上眼,仰天長歎——
“煩煩煩煩煩煩煩煩煩!”
謝醫生是假的,犯病和吃藥也是假的,但想砍人是真的!
秦光霽咬牙切齒地攥緊拳頭,四下環顧之後,憤然抬起胳膊——砸在了自己的腿上。
“嘶!”秦光霽廢了好大力氣才讓自己不至於痛呼出聲來。
沒辦法,作為一個守法好公民,不能真去砍人,也不能破壞公共設施,就隻能自己錘自己發個瘋這樣子。
隻不過——沒控製好力氣,好痛!
……
一分鐘後,完成了間歇性發瘋,順便解決了一下膀胱問題的秦光霽拉開門,又一次跨越整個車廂,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很好,這回車裡很安靜。如果忽視掉周圍人警惕的視線和旁邊小姐姐不著痕跡地往外挪了二十厘米的動作的話。
秦光霽略略挑眉,嘴角勾起一點淡不可聞的弧度,拿起了自己的手機。
屏幕一亮起,一條名為《台風登陸,Z大農學院損失慘重,你的畢業論文在裡麵嗎?》的新聞便瞬間占據了秦光霽的全部眼球。
“唰”地一下,秦光霽的嘴角垮了下來,跌穿了地板。
原因無它——他,秦光霽,Z大農學院大四學生,就是那個被突如其來的台風毀掉畢業論文的倒黴蛋。
不僅如此,台風毀掉的除了他可憐的黃瓜苗,還有他這輩子過一天就少一天的快樂暑假!
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台風,他本來還有整整十天的假期,如果不是今天大早上接到來自舍友的報喪電話,他也不至於就這樣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上了最近的一趟高鐵,如果不是他的黃瓜苗危在旦夕,他就不會忘記查一查高鐵讓不讓帶工兵鏟,以至於把他心愛的鏟子獨自留在了高鐵站!
秦光霽越想越氣,連呼吸都重了幾分,甚至都已無暇管理自己的表情,眸光在明暗的燈光下愈顯危險,惹得旁邊的小姐姐又悄悄往外邊挪了五公分。
秦光霽緊緊蹙眉,把手機麵朝下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轉而從腳邊的包裡掏出電腦,放在了麵前的桌板上。
這台破電腦秦光霽已經用了快五年了,開機速度慢的很,看著藍色屏幕上不斷旋轉著的白圈圈,秦光霽嘗試著穩定住自己的呼吸,令心情略微平複下來。
開機界麵一卡一卡地亮起,秦光霽耐著性子一點一點地移動鼠標,點開瀏覽器,再耐心等了這像極了烏龜爬的電腦一會兒,配合著它的速度,像樹獺一樣一個鍵一個鍵地輸入,再像九十歲老太拄拐一樣顫顫悠悠地打開某個熟悉的白綠相間小遊戲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