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聲音裡透出一股無奈:“臟汙處在鼻尖。”
蘇懷月悶悶“哦”一聲,用手一擦,才發現鼻尖上不知何時沾了些油汙,想是在吉祥齋買燒鵝時染上的。回頭再看男人時不免尷尬,訕訕笑了一聲。
男人動作卻利落,看她已收拾乾淨,略微向她一點頭,便毫不遲疑地轉身往外行去。
蘇懷月忙道:“郎君,燒鵝!”
男人回身,表情似乎是覺得好笑:“不用了,姑娘留著自己吃罷。”
行到院子口時,男人再度停了下來,薄唇有些淺淡的笑意。
“你鬢邊的紫藤,很襯你。”
蘇懷月微怔,在男人的目光下不由垂了眸子。
卻將紫藤取下,小跑幾步,遞給了男人,微笑道:“那便將此花贈予郎君,保佑郎君一路順遂罷。”
男人詫異地挑了挑眉,沉默了會兒,修長手指抬起,輕拂過蘇懷月手心,拈起那支紫藤。
一聲輕笑:“如此,便多謝娘子了。”
男人離開後,蘇懷月獨自用了燒鵝,隨後照例去拿懷中包著父親遺稿的油紙包裹。
一摸,卻摸了個空。
蘇懷月嚇得怔住,絞儘腦汁回想,這才想起來應當是不慎將書稿遺在楊家了。
兩道秀眉立即緊蹙起來。
她父親的遺作名喚《綠石紀聞》,是他父親在前朝國子監當值時候以及後來四處遊曆時記錄下來的一些見聞。
這些瑣事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其中有一部分內容,卻涉及到新帝生母趙太後的閨閣之事。其中字裡行間暗示著新帝也許並非漢人血脈,而是靺鞨血統。
不用想也知道,這些言論倘若被人發現告發至官府,她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因此救了男人的這十天來,她一直都謹慎地將這本書帶在身側。
今日也是湊巧,她腳腕扭傷還未好齊全,過楊府門檻時摔了一跤,滿身泥濘,便在楊府換了身衣衫。
出來時楊九娘因被母親管教而哭鬨不止,揪著她衣裙不肯撒手,她便出言安撫。
一來二去,竟就把書稿落在楊家了。
這一夜,蘇懷月睡得極不安穩,夢中翻來覆去竟又回到了三年前噩夢般的那一天。
三年前,幽州都護府將軍蕭聽瀾殺長官,斬監使,揚旗謀反,建國大啟。
此人從前同靺鞨人作戰時,就得了“北川修羅”的名號。如今倒戈相向,打起自己人來亦毫不手軟。
兵鋒所至,戰無一敗。
冬至那日,二十萬雁翎軍奇襲上京。待到發現時,蕭聽瀾的前鋒距京城不過二十裡。
那一日,是她見過的最混亂最噩夢的京城。
貴族們匆匆逃竄,而流氓地痞則趁機肆意橫行。
鵝毛大雪倉皇落下,擋不住血光與不絕的慘叫。
她被父親關在家裡,到底耐不住偷溜出去。
心中想著元佑安向來膽小,既然常喚她一聲“阿姐”,她此刻便要陪伴在他身側。
千辛萬苦來到皇宮大門,見到的卻是她此生都無法忘記的最可怖的一幕。
高聳的宮牆之上,“嗵”一聲,掉下來一具身體。鮮血噴薄而出,瞬間染紅半麵牆壁。
這是具沒有頭的身體,因為頭被吊在了宮門口。
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那是前朝最後一個皇帝胤思宗的頭。
蘇懷月還記得小時候,這位思宗曾將她抱在懷裡哄“囡囡乖”。
宮牆之上站了個看不清麵容的男人,渾身浴血,獵獵風中宛如地獄爬上來的惡鬼修羅。
側著身,手中提著一杆猩紅的長槍。
似乎注意到動靜,目光朝這個不起眼的角落投來。
蘇懷月緊緊捂著唇,在最後關頭提起僵硬的身子,逃了回去。
但在這夜的夢裡,那男人卻比惡鬼更加可怖。雙手從宮牆之上蜿蜒直下,扼住了她的脖頸。
模糊的麵容隱在迷霧之中,猙獰地質問她:
“太子在何處?太子在何處?!”
第二日天還未亮,蘇懷月便驚醒了過來,脖頸間的窒息感似乎還殘留在側。
她拿來銅鏡看了看,十日前脖頸留下的紅痕已然消退了。
說來也是驚險,她救的那男人蘇醒後把她當作了敵人,差點沒下狠手掐死她。
好在男人重傷初醒,沒能成功,但還是在她脖子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紅痕。
這趟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的經曆也給蘇懷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抵那股對男人的懼意也就由此而起罷。
洗漱完畢,蘇懷月早早去了楊府。
好像是料到了她為何而來,楊誠立即將油布包裹還了回來。
不僅如此,還笑著問道:“蘇娘子檢查一下包裹罷,看看有沒有丟了什麼東西?”
既然楊家家主都這樣說了,蘇懷月一看那油布包裹也並無拆封的痕跡,便也不好再質問人家是否偷看了裡麵的內容。
歸家後,她急忙打開書冊仔細查驗,隻見確實是並無其他痕跡,才終於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