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忤逆了他的,他都會毫不留情地鏟除。當日自己的處境是如此,如今楊九娘的處境亦是如此。
可她也根本沒法就這樣眼睜睜地離開。
她初見楊九娘時,那還是個兩三歲牙牙學語的幼童。三年裡她看著她長成玉雪可愛的一團,就好像親手種下一朵花的種子,如今又怎忍心不待花開,就看著她如此折斷?
幾人正是僵持住了,被倒吊著的楊誠卻好似忽然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開始“啊啊啊”地大聲吼叫起來。
崔妄親自揪著楊九娘的衣領子把人拖起來,朝楊誠笑道:“彆急,馬上就讓你看看你的寶貝女兒。”
蘇懷月下意識想去奪人,被宋白硯止住了。
蘇懷月急道:“先生!這麼小的孩子啊!”
宋白硯微蹙著眉,看著她卻開口問道:“阿月,先生今日為何帶你到這兒來,你想明白了麼?”
蘇懷月忍不住一怔。
宋白硯道:“你早上曾問我,能不能再修訂《綠石紀聞》,我那時嚴厲地批評了你,你心中是不是覺得先生小題大做?十分不以為然?”
蘇懷月張了張嘴:“我…”
對上宋白硯的眼神,她一刹那間福至心靈,頓時明白過來宋白硯此番用意。
過去的十八年,她大部分時間都活在一個天真無害的環境裡。
心裡總以為,為學求真求信,做人求仁求善,這些理所當然都是對的,並不以任何立場為轉移。
就好像她父親當年與很多學生在政治上分道揚鑣,卻還是會耐心答複學生的疑惑。並非是不知變通,隻是一心求真求善。
就好像沈相公冒著大不韙維護這些人,也並非是不顧這些人的罪惡,存心姑息養奸,隻是心存仁德,為他們留最後的尊嚴。
就好像她想借《綠石紀聞》修訂史錄,也並非是要趁機謀逆,隻是單純想要記載一段史事,留下幾分“真與信”,以饗後世。
而先生今日帶她來此,就是想讓她徹底看清楚,她的這些想法多麼天真,多麼幼稚。
管你什麼真與信,仁與義,隻有站在皇帝那一側,那才理所當然是“對”的。
宋白硯繼續道:“阿月,先生實在是擔心你。你性子純粹,不懂人性之惡。你以為的信與真,仁與善,有時隻會成為旁人用來攻擊你的把柄。”
“如今先生雖能護著你,卻總有疏漏之處。先生實在希望你,往後能平安快樂地活下去,莫要落得你父親那般下場。‘天地君親師’五字,其中最緊要的,便是一個‘君’字呐。”
宋白硯說完,便聽崔妄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蘇娘子,你老師此言可謂大智慧,你可得好好記住了。”
蘇懷月目光下移,落在崔妄手裡抓著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也不抖了,隻是默然無語地望著她掉眼淚。
那眼神中含著一個小孩子還無法掩飾的濃重希冀,宛如呼嘯而起的海浪,鋪天蓋地砸下來。
而喉嚨裡卻不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也未有任何在楊府那樣試圖將她挽留下來的動作。
不哭不鬨,何等令人絕望的懂事與乖巧。
她忍不住想道,楊家確實是犯了無法被饒恕的過錯,可那都是大人們的事情,大人們合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但這麼小的孩子,一不知情,二未參與,根本沒有任何選擇就被裹挾其間,難道也要一並承受這樣可怖的後果麼?
她看著楊九娘的眼神,忍不住想起自己也曾被莫名其妙投入詔獄,瀕臨死亡。
那時她自覺何其無妄又何其絕望,到底是等來一個宋白硯,“忤逆聖意”救下了她。
可此刻,卻又有誰能救這個無辜的小小孩童?
宋白硯又緊拉了她一把,蘇懷月紋絲不動。忽而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把甩開了宋白硯的手,搶上一步去奪孩子。
崔妄帶著人往後一退,冷笑:“蘇娘子可是還沒有嘗夠牢獄的滋味?倘或再胡攪蠻纏,可莫怪崔某無情。”
蘇懷月充耳不聞,仍舊去奪孩子,宋白硯又伸手去拉她。
崔妄實在是對此人已經非常不耐煩,向宋白硯道:“宋丞,可從沒有無關人員摻和刑部審案的道理,倘或你的學生再不知進退,可莫怪刑部不給宋丞麵子!”
蘇懷月回嗆道:“你方才還邀我旁聽你刑部審案呢,如今不過半息就翻臉改口,崔郎中竟這麼沒有擔當麼?”
崔妄被她一噎,一時說不出話來,憤憤道:“宋丞,你的好學生!”
宋白硯隻覺頭痛至極,他緊拉了蘇懷月好幾次,都被蘇懷月掙開了去。他也是頭一回才發現,這看起來纖弱的女子,竟也有這麼大的力氣。
忍不住教訓道:“阿月,莫胡鬨了!方才老師的話你還聽不明白麼?”
蘇懷月也有些惱怒起來:“我明白!可我現在就可以回答先生,我無法做到先生這麼理智!”
“我也好,我父親也好,我們蘇家就都是這樣的人!”
眼看宋白硯都似乎被蘇懷月這一句話驚著了,半晌沒有反應,崔妄終於怒道:“來人,快把這潑婦給我趕出去!”
拉扯間一片熙攘混亂,楊誠嘶啞的聲音忽而響起:“我、我可以說…咳咳,但她,她必須留下。”
他一指蘇懷月。
刑房中諸人登時都錯愕了一瞬。
而在這不起眼的一點安靜中,誰也沒發現一名暗衛的身影轉瞬在窗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