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夏天已經快要過去,夜裡開始泛起寒涼。一場昭示著秋天即將到來的小雨過後,蘇懷月被發現渾身濕透暈倒在地,隨後發起了高熱。
宋白硯得知消息趕回來的時候,蘇懷月濕漉漉的衣物已被婢女換下,但尚且濕潤的頭發絲和凍得發紫的嘴唇,仍能讓他猜知發生了什麼。
蘇懷月蘇醒後,宋白硯吩咐青竹端來藥碗。
黑呼呼的藥汁散發苦澀氣味,一勺送入嘴中,蘇懷月忍不住把臉都皺了起來。
“老師,怎麼這麼苦?”
宋白硯深深歎了口氣:“既然嫌苦,何必又去淋雨?”
蘇懷月不說話了,閉著氣將藥汁吞下。本著長痛不如短痛的想法,她從宋白硯手中接過瓷碗,捏著鼻子咕嚕嚕全都灌下。
宋白硯忍不住好笑,抽出手帕給她擦嘴。等他這個不省心的學生緩過氣來,果然第一句話就是:“先生,我要答應楊誠的條件。”
宋白硯:”為何?難道為了那個小女孩,你連自己的命也不顧了?”
蘇懷月抬眸,認真道:“先生你當時說什麼’天地君親師’,可先生你自己分明也不曾做到。明知道皇帝想殺我,不也冒著風險來京城救我了麼?難道那時先生就不怕自己觸怒皇帝麼?”
“那時先生為了學生不曾顧惜自己性命,如今學生也有了自己的學生,又怎麼能因為怕死就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呢?”
宋白硯默了默:“這是你的心裡話麼?”
蘇懷月摸了摸鼻子,點了點頭。
“倘若先生不肯呢?”
蘇懷月便又不說話了,忽而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等到咳得告一段落,就眉眼濕潤地看向宋白硯:“先生…咳咳…學生這風寒…咳咳咳咳….什麼時候能好,都取決於先生一句肯不肯了。”
宋白硯為這拙劣的演技覺得好笑,又為蘇懷月這番不知死活的話覺得生氣,起身拂袖慍怒道:“你以為這樣便能威脅先生了麼?左右這條命是你自己的,你若不愛惜,難道還指望先生替你愛惜麼?”
蘇懷月垂著頭,將脖頸上那條含笑玉佩抽出,低聲道:“學生知道了。左右這條命本來就是先生救回來的,先生做的決定,學生怎敢置喙?隻是將來總歸無命再佩這玉玨,如今便先還了先生罷。”
她將那玉佩遞過來,眼神一如當時她接過玉佩時那樣巴巴地望著他。
宋白硯沒接,覺得自己當真是被這個不懂事的東西氣得七竅生煙。但因著蘇懷月可憐兮兮的神情,他竟又舍不得用重詞訓她。
幾日後他在政事堂議事時仍舊還為此事心煩意亂。他不知蘇懷月是否真正敢用“死亡”同他置氣,但他無力地發現,其實是他更加不敢冒這個風險。
倘或蘇懷月真為此事出了什麼意外,他有何顏麵九泉之下去見綠石先生?
“宋丞,宋丞?”同僚的聲音忽而在耳側響起。
宋白硯驚異回神,這才發現滿屋子的人都在等著他的回話,而他完全不知皇帝方才問了什麼。
皇帝並未責怪他,話題緊接著轉去了彆處。
議事結束後,他留下告罪:“臣為瑣事煩心,懈怠了職責,還請陛下責罰。”緊接著又恭敬問皇帝當時說了什麼。
”難得見到宋卿也有走神的時候。”蕭聽瀾輕呷茶盞,淡淡道,“朕不過見你麵露沉思,以為你對審查楊誠一案有了什麼新的想法。”
自那日楊誠遇見蘇懷月,到如今也有小半個月。這小半個月以來,楊誠受儘折磨,但竟一直堅持不曾開口。
蕭聽瀾那時說了個“允”字,自然便是同意令蘇懷月入局,但卻被宋白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硬姿態拒絕了。
他像抱窩的老母雞一般將蘇懷月牢牢護在翅膀之下,蕭聽瀾雖為皇帝,但也覺得暫且沒必要因為此事與他翻臉,當時便也沒有強求。
但未料到這件事拖到現在仍舊陷入僵局,蕭聽瀾不免又覺得是時候讓蘇懷月參與此事。如若宋白硯識相,倒可避免一場也許不那麼體麵的君臣相爭。
宋白硯當然聽出皇帝的言外之意。
一麵是天子的施壓,一麵是學生的不懂事,宋白硯沉默良久,終於歎了口氣:“承蒙陛下信托,微臣近日也在重新考量楊誠一事。不敢欺瞞陛下,微臣的學生與楊家那小女兒交情匪淺,近日以自己性命相逼,要微臣答應允她入局呐。”
便將蘇懷月淋雨發熱一事約略說了。
以自己性命相逼?
蕭聽瀾眼前浮現出蘇懷月的臉來,心中忍不住想道,看長相倒著實料不到也是會做出如此蠢事的性格。
便聽宋白硯接著道:“也是微臣無能,竟在她這威脅下亂了方寸,因而今日方在禦前走神。微臣以為,倘若真無彆的法子,也隻能姑且叫微臣的學生試一試了。”
蕭聽瀾眯著眼又看向宋白硯。
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此言誠不我欺。要不說這麼蠢的法子還能奏效了,原來真也有人吃這一套。
不過這件事到底還是以比他預想中更為輕鬆的方式解決了,蕭聽瀾還是笑了笑:“宋卿倒是特彆疼愛這個學生,是為了蘇忠文的托付麼?”
宋白硯一怔。
他確實為著蘇忠文肯將《綠石紀聞》寄給他一事,深感蘇忠文對他的知己之意,因而收到沈千意來信後,忙不迭下山來救一救那孤女。
可綠石先生其實並未就女兒一事托付於他,他下山後助那孤女安頓下來,便也算儘了自己一份心力,完全沒必要為了楊誠一事焦頭爛額。
如今心甘情願深入局中,他究竟是真的怕九泉之下無顏麵對蘇忠文,還是…
他心中重重一跳,刹那間千頭萬緒,竟是口不成言:“微臣…微臣是為了…”
便聽上頭又傳來天子的聲音:“宋丞還未娶妻罷?倘若此事順利結束,朕倒可以賜宋卿一道恩旨。”
宋白硯茫然抬頭:“陛下的意思是?”
蕭聽瀾淡淡道:“曾有人同朕說,宋卿與那蘇家女郎才女貌,倒不失為天造地設的一對…”
“朕的恩旨,便是如此。”
宋白硯本就還沒理清個頭緒的腦子“轟”然一聲,刹那間炸成漫天飛羽,整個人茫然地近乎驚慌失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