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倉促,裡邊熱鬨。
接了信趕來豐州的友人,滿心裡以為是相看,還想趁機數落老江幾句。
誰讓他從前老把自家小哥兒捧得高高的,瞧不上他們家的孩子。
到頭來,還不是得嫁進商戶家。
結果來了以後,才發現是喜宴。
好家夥。
好俊俏一郎君。
好端方一書生。
還是秀才公。
十六歲就考中了。
今年八月能下場,舉人也可能拿下。
他們心裡酸溜溜:吹,牛皮都吹上天了!那麼多秀才,難道都能考上舉人啊?
麵上一團和氣說好話,順帶敬酒。
“老江好福氣,捉了這麼個好贅婿,這不得喝一杯?”
“哥婿有才,哥兒有貌。珠聯璧合,好事成雙,第二杯端上來,沒問題吧?”
“一杯乾二杯淨,三杯喝了更高興。來來來,繼續。”
江知與是招婿,今天跟著一塊兒敬酒。
機會難得,許多打趣他的。
江承海的朋友還好,允許他以茶代酒。
豐州本地的鄉紳富豪,互相多有不對付,趕著場子,趁機給他灌酒。
一杯不喝鬨得難看,喝了老李的,不喝老黃的,擺明不給麵子。
開了頭,就沒完沒了。
他沒有體驗過酒桌文化,剛一下場,就被人抓著由頭,你敬我也敬。
三杯下肚,臉頰飛紅。
他要以茶代酒,老李頭樂嗬嗬笑:“這是不給我麵子啊。”
江知與真不想給他麵子。
謝星珩適時接話,“以茶代酒,天長地久。李老板,這杯我替他喝。”
勸酒是個大學問,謝星珩上來自罰一杯替一杯,兩杯過後,堵得油料發家的老李頭隻得轉向跟他喝——他也沒臉一直拉著小哥兒喝。
謝星珩很快反客為主,勸酒詞一溜溜的走。
“酒不在多,意思到了就行。今天讓您喝好,不讓您喝倒。一杯不多,兩杯不少,三杯福星來高照。酒杯一碰,黃金亂蹦。您請。”
做生意的酒局多,他上來就給人灌三杯,旁邊叫好聲一片。
老李頭喝了三連杯,謝星珩還有後話等著他。
古代文化流通遠沒有現代信息時代快,謝星珩的勸酒詞儲備量能把全場敬三圈,他逮著老李可勁兒灌。
江承海看得笑哈哈,樂得牙不見眼,滿意度再次飆升。
成功把老李頭“殺雞儆猴”了,後邊幾桌敬酒順利。
謝星珩帶著江知與巡桌,人卻比江知與稍後半步,贅婿的身份拿捏得死死的。
前邊擋酒明晃晃,後邊擋酒不動聲色。
舉杯共飲時,他胳膊壓了江知與手臂,讓江知與沒法把酒送到唇邊。等他一杯見了底,又自然借著闊袖遮掩,跟江知與換杯。
“福根底”換“滿杯福”。
江知與沒有酒量,多年以來,也習慣在大眾麵前做個守禮守規的賢淑人。
現在接了謝星珩的好意,他腦子嗡嗡的,趕著下桌,懵懵喝了兩次杯底,才反應過來這酒是謝星珩喝剩下的。
往後走,他唇還沒沾杯,耳根燃起的燥意就足以讓他皮膚燒紅一片。
怎麼這樣……
今天江家統共擺了八桌酒,江知與剛起情緒,謝星珩就側過頭,低聲說:“你怎麼這麼實誠?袖子遮了,抬頭裝個樣子,我們就去下一桌,怎麼還真喝?”
江知與在熱鬨裡說小話,朱唇輕啟:“……我不知道。”
他膚色像上等白瓷,細膩通透。被自然產生的紅暈染開,這尊“瓷器”就萬分鮮活。
比白瓷多嬌,比青瓷嫵媚。又有藍瓷的端莊與黃瓷的明媚。
謝星珩呆了一瞬,最後幾桌敬完,他立馬裝醉,要江知與送他回房。
裝醉是個技術活,謝星珩的技術極好。
沒想到進了“洞房”,江知與還能先走一步。
他還有旁的事,要忙完以後,才到洞房時間。
天色入了夜,也是酒宴散場時。
喜娘站屋簷下,看著賓客出了二門,繞過影壁,她一張笑臉頓時燦爛,搖著手絹朝江知與走來。
“小少爺,您該準備了,再遲要錯了時辰。”
婚嫁前,家裡都會有長輩教新人房事。
小哥兒初次為人-.夫,要教著用香膏,以免傷到自己。
因隻備婚兩天,他爹爹和二嬸都還在京都,同族裡再找長輩來,怕節外生枝,這差事就落到了喜娘頭上。
頭兩天忙碌,江知與也害羞,拖到了今日洞房前,學完剛好用上。
強撐著一下午,酒勁兒上來,江知與腿軟,一下坐在了圓凳上。
醉意上頭,壓抑多年的任性憋不住,等喜娘多問兩聲,再催促幾句,他就來了性子。
“為什麼要教我?你去教他。”
喜娘呆了呆,沒明白。
江知與仗醉說胡話。
“你去教他,讓他伺候我。”
喜娘:?
都說江家小哥兒的禮儀規矩一等一的好,今天見了,才發現傳聞不可信。
這明明是一等一的野啊。
剛成親,說什麼伺候不伺候的。
張嘴就來。
她遲疑。
江知與當她要賞錢,扯下腰間香囊,掌心捏握,是碎銀聲。
這是他的習慣,他不喜歡帶香袋,喜歡裝金子銀子。
他給喜娘。
“能教嗎?”
喜娘掂著重量,笑顏如花,“能,當然能。”
江知與這才撐著桌子起身,理了理微亂的衣袍,隨手扯下胸口大紅花,朝旁邊經過的小廝扔去。
那小廝兩手提著木桶,裡麵全是今日剩下的殘羹剩飯,瞅著這片紅砸來,慌忙把桶往身後藏,木桶碰撞,泔水四濺,周邊的丫鬟小廝驚叫連連。
江知與突地笑起來,俏臉生春,眸光皎皎。
他與喜娘往後院走,身後小廝大喊:“少爺,少爺!你的花掉了!”
走過轉角,聽到另一小廝笑罵:“虧得你一張巧嘴!扔你臉上的東西,你偏說掉的,要少爺親自賞你?上好的紅綢,留著給你娶親還能繼續用!”
今日大喜,江府上下喜氣洋洋。
江知與走在被紅色點綴的府邸裡,心潮如沸,咕嚕嚕冒著泡泡。
他成親了。
不是大家所期盼的高嫁。
是他選中的人。
喜娘瞧著他臉色,滿麵笑意不減,說起了奉承話。
“你夫婿少年才俊,十六歲就考上了秀才,都說他聰慧機敏,今年八月再下場,舉人也能拿下的!”
江知與陪聊:“他這麼聰明,一定包教包會。”
他的酒意在晚風裡,醒了三分。
莫名的,他感到有趣。
他想,謝星珩一定不會生他的氣。
那是聽說狗崽叫“謝公子”都會樂嗬嗬的人。
喜娘嘴角僵了下,繼續笑道:“模樣也是一頂一的俊俏,不是我吹,十裡八鄉多少人都是我打眼瞧過的,他真真是一表人才,貌若潘安!”
江知與很認同。
他偏過頭,指著自己的臉,問道:“你看我跟他配不配?”
喜娘:“……”
醉話吧。
誰家好哥兒這樣講話。
“配!配!你們頂頂配!”
她繼續誇:“他脾性也好,沒其他書生的傲勁,說話也好聽!”
江知與眼露笑意,“那你去教他,他一定會好好學習的。”
喜娘:“……”
不想說話。
幾步路的功夫,到了江知與的聽風軒。
裡邊有四個小廝在喜房外候著,見江知與過來,離門近的來寶小跑過來,聽吩咐敲開了喜房的門。
喜娘給江知與行了個萬福禮,朝門裡走。
江知與看見坐桌邊的謝星珩起身迎來。
他作狀元打扮,圓領紅袍烏紗帽,帽側簪花,金玉兩全。
人生得白淨,眼如點漆,雙眸狹長有神。紅燭在他臉頰飛紅,更襯得他麵如冠玉。
喜娘掩嘴說了句話,謝星珩微愣,朝門外看來。
今夜星月無光,院內隻有廊下的兩隻紅燈籠照明。
江知與站原地,離房門七八步遠,五官被夜色模糊,置身黑暗裡,看不清表情。
從他的角度,卻把謝星珩看得明明白白。
明澈雙眸倏地一亮,眼睫眨動間,儘是興味盎然的微波。
他感到有趣。
這個認知讓江知與心臟怦怦亂跳。
他往前走,坐門外台階上醒神。
夏夜裡蚊子多,熏香也有漏網之魚。
他打蚊子也打自己,加快了清醒的速度,理性戰勝餘醉,慌慌忙忙起身去攔。
已經遲了。
喜娘正好出來,與他麵對麵望著好不尷尬。
江知與故作鎮定,桃花眼都給驚嚇提溜圓了。
他側身讓步,放喜娘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