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漆釅如墨,蒼穹之下唯有一條明亮的燈龍蜿蜒在連綿起伏的山脈中,仿佛無垠的黑暗裡割開一絲罅隙,於是天光漏了進來。
“那就是我們要去的甜水鎮?”
“嗯。”
猶如心內開了一扇窗,沈稚的思緒很快被山下萬家燈火吸引過去。
隨著馬車漸漸駛近,那燈龍也越來越近,從細細盤桓的長龍,慢慢流淌成一道炫目的燈河,開始有窸窸窣窣的嘈雜聲入耳,熱鬨的街景也從那堆金砌彩、蕭鼓喧闐的燈河中翻滾跳躍起來。
裴慎能感受到她此刻心緒的起伏,甚至心跳都快了幾拍。
沈稚從前便是這樣的人,隔三差五就要出門,身邊的玩伴不知凡幾,比誰都熱愛這紅塵俗世的繁華,如今在山上悶了幾個月,怎會不期待外麵的風光。
裴慎冷白修長的手指撫過她下頜,“即使不能儘快想起來,也該看看身邊的風景。綰綰,不要為難自己。”
沈稚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是我不好,又讓夫君擔心了。”
裴慎展現出無限的包容,柔聲道:“不妨事。”
馬車停在甜水鎮偏僻的一角,裴慎先下車,再伸手來接她,兩人郎才女貌,像一對真正恩愛的夫妻。
沈稚早已迫不及待,才下馬車,立刻就被滿街的繁華光景吸引。
裴慎提醒道:“綰綰,先去選麵具。”
沈稚忙點頭,再如何也不會忘記這一樁。
離得最近的是兩個擺摩睺羅的小攤,所謂摩睺羅,其實是雕塑而成的土偶之類。鄉野之地,沒有京城裡那般鑲金嵌玉的款式,多的不過是形態各異的彩繪,但也被匠人雕刻得惟妙惟肖。
“姑娘可要選兩個回去玩玩?六文錢一個,十文錢兩個,很劃算的。”
頭兩家小攤,沈稚本沒想過多作停留,被攤主這麼一說,這才放慢腳步,目光留意到邊角處的一對水鳥,神情微微怔住。
總覺得在哪見過,但又想不起來。
“這水鳥……”
攤販順著她的目光去瞧,笑著解釋道:“姑娘,這是鴛鴦,可不是尋常水鳥。”
鴛鴦?
正怔愣時,一雙溫暖的大手籠上她的肩膀。
裴慎替她係了件披風,笑容溢在唇角:“喜歡?”
沈稚說不清楚,但也的確喜歡那彩繪木雕的樣式,於是點點頭。
攤販見到男人來,才知是一對夫妻,立馬滿臉堆笑改了口:“夫人喜歡哪個?”
沈稚指了指那對鴛鴦。
裴慎眸底有寒光閃過,但依舊含笑付了銀錢。
他搶先接過攤販手中的木偶,仔細端詳一遍,又用指尖撚了撚邊角處,說道:“邊上還有些許未處理乾淨的毛刺,回去讓管家重新打磨一遍,仔細傷了手。”
沈稚還沒來得及細看,那對木偶便已落到桓征手裡,她點點頭,隻得作罷。
桓征接過來悄悄摸了摸,鄉野間的小玩意,雖打磨得不算精致,但也不至於有毛刺,他倒有些糊塗了。
暗暗揣度一番,桓征便將東西收了起來,主子大概不願給夫人玩這些,這玩意便是帶回去,怕也到不了夫人手裡。
裴慎當然不會再將那玩意給她。
沈稚不記得,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去年七夕,裴朗才給她買過一對木偶鴛鴦,還是鑲嵌了不少珍珠象牙綠鬆石的,比甜水鎮這對華貴千倍不止,用意可謂昭然若揭。
裴朗為了讓她收下,非說是一對水鳥,小丫頭懵懵懂懂的也就信了。
裴慎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一場失憶,她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更是將從前聞之色變的人喚作夫君,竟然對那對鴛鴦還有印象。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在她心裡,裴朗到底還是占了位置。
沈稚走出幾步,心中疑惑依然未能解開,牽牽他衣角,語聲軟和道:“夫君,我能不能再看一眼那對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