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也阻擋不了她的玩心。蘇寶珠笑著搖搖頭,讓吉祥去找她,“收拾收拾,差不多該回去了。”
寺廟不算太大,兩刻鐘後王萍就回來了,臉頰通紅,眼睛晶晶亮的,整個人都有點亢奮。
蘇寶珠打趣道:“挖著金子了不是?看把你興奮得坐都坐不住。”
“金子算什麼,我今天見到真佛啦!”王萍捧著臉,眼睛裡滿是仰慕,“長得可真好看……啊,應該是法相莊嚴,叫人一看心生畏懼,又忍不住想親近,不愧是傳說中的佛子殿下!多虧這場雨,讓他投宿到這座寺廟。”
說著又懊惱不已,“我跟他不熟,隻敢遠遠看一眼,若是大姐姐或者三姐姐在就好了,還能跟著她們上前說說話。”
蘇寶珠聽得雲裡霧裡,“你到底在說誰?”
王萍比她還驚訝,“你不知道佛子殿下?當今第七子,降生時紅霞漫天,百鳥飛舞,最奇特的是手握著一顆佛珠。”
蘇寶珠笑得不行,“哪有人出生攥著佛珠的!和魚腹丹書一樣,純粹編出來唬人的,無非是說這位皇子與常人不同,想讓皇上另眼看待罷了。”
“那你可就錯了。”王萍一臉嚴肅,“當時崔太妃情況不大好,據說都開始準備後事了,可是殿下一出生,崔太妃就睜開了眼。賢妃娘娘——也就是殿下的母妃,隨即送殿下出家替太妃祈福,你猜怎麼著,崔太妃一直健健康康活到了現在。”
“一出生就被送走了?”蘇寶珠顯然抓錯了重點,“賢妃娘娘也太狠心了,那麼小的孩子,她怎麼舍得?”
王萍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愣了下才說:“那不是給崔太妃祈福,為皇上分憂嘛。”
昌平帝幼年失恃,幸得崔太妃庇護才能平安長大,情分非同小可,於他而言,崔太妃不是生母,勝似生母。崔太妃病重的那段日子,他停了早朝,封了朱筆,日夜侍奉病榻前,誰勸都不聽。
大臣們一度擔心,若崔太妃去了,皇上也會長病不起。所以賢妃此舉,可謂解了滿朝上下的大難。
“人們都稱讚賢妃娘娘至孝至善,”王萍加重語氣,“她和咱們家也有交情,快彆說這種話,犯忌諱。”
有時候,和絕大多數人反著來的確不是明智之舉,尤其還涉及到帝王家的事。
說到底也與己無關,幾人用過齋飯,收拾東西準備啟程。
可她們走不了了,這場急雨衝垮了路麵,要等明天才能修好。
蘇寶珠又開始鬱悶。
王萍提議她出去走走,“寺裡有座七層寶塔,我剛爬上去瞧了,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我陪你一起去。”
在房間裡窩了一天,也該活泛活泛筋骨。
蘇寶珠沒讓她跟著,“雨地裡跑來跑去的,衣服也不知道多加一件,看看你裙角都濕了。還是喝碗薑茶好好歇著,彆出來一趟再染了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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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大雨衝淡了寺廟的味道,暈眩感明顯減弱許多,蘇寶珠也有心情細細觀賞福應寺的景致了。
森密的修竹掩映著一處僧舍,七八個和尚候在門前,看意思是想進去求見什麼人,但全被門口的紅臉和尚擋了回來。
蘇寶珠瞥了兩眼,沒在意。
她慢騰騰登上了塔頂,從最高處往下看,長安城就像一副規整的棋盤,東西十一條大街,南北十四條大街,將這座輝煌壯觀的都城劃為一百零八坊。
那一座座裡坊,被劃分得方方正正,壁壘森嚴,尤其是天黑下來,燈光亮起來的時候,更是涇渭分明。
比如現在,城東的入苑坊、勝業坊、安仁坊、崇仁坊等等,與城西的璀璨燈火連成了波濤洶湧的海,幾乎要吞沒中間的宮城。
燈光越往南越稀薄,驕傲得不肯踏入那些逼仄低矮的茅草屋。
說不上為什麼,蘇寶珠突然間變得意興闌珊。
“長安一點也不好玩,我想回家了。”她喃喃道,“我想爹爹,想阿嬤,想二哥哥二嫂嫂……”
吉祥扶著她慢慢下樓,“快了,快了,姑娘再忍忍,等老爺處理好鹽礦上的事,肯定立刻接姑娘回家。”
是啊,爹爹現在必須集中精力和節度使周旋,才能保住姚州的鹽礦,她不能讓爹爹分心。
蘇寶珠重重歎出口氣,無精打采往客堂走。
因要做早課,僧人們睡得很早,院子裡靜悄悄的,雨也停了,沒有一絲風,地上的積水平滑如鏡。
一滴水珠從葉尖緩緩墜落,咚一聲,鏡麵上的新月泛起層層漣漪,久久不能平靜。
吉祥低低道:“已經供奉好往生牌了,悄悄進行的,沒驚動四姑娘。”
蘇寶珠想了想,還是決定親自去給他上柱香,“以後再進寺廟的門,就不知道何年何月嘍。”
吉祥勸道:“四姑娘愛粘著您,讓她瞧見了不好。姑娘在寺廟呆了一整天也沒事,想來這寺廟眩暈症是要大好了,過幾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啪!啪!
竹條抽打的悶響打斷她們的對話,寂靜的夜,這聲音聽得極真,蘇寶珠幾乎可以透過這可怖的聲音想象,竹條下的身體是怎樣的鮮血淋漓。
強壓著心頭的恐慌,她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
是竹林後的那座僧舍。
“姑娘?”吉祥警覺地護在她身前,“夜深了,回去吧。”
出門在外,好奇心還是少一點的好。
蘇寶珠望了眼竹林,離去了。
昏黃的燈光從竹林後透出來,簡陋的僧舍中,一個年輕的佛子雙手合十,裸著上身跪在佛像前。
他的後背滿是鞭痕,有已經愈合的舊傷,還有泛著血沫子的新傷,重重疊疊,觸目驚心。
身後,執刑的僧人再次舉起竹杖,表情肅穆。
“夠了!”紅臉和尚闖進門,奪過竹杖狠狠扔在地上,“夠了!”
“心魔未除,何以了了?”
佛子睜開眼,一雙冷眸蒼翠如墨,宛如月色下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