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許南珩隱約能感覺到,這姑娘可能禮拜一就是他的學生了,他其實有點想打個招呼,但小姑娘看他就像看見闖入村莊的高原狼。
她很警惕,但她和許南珩一樣,眼神之間也有遲疑。她會遲疑大概是最近聽說了支教老師已經到了村裡,村莊裡本就很少來陌生人,而且是‘外地’得這麼明顯的陌生人。
不過很快,從醫院大院裡走出來一位護士,拿著什麼東西送去救護車上,小姑娘朝護士那兒喊了句藏語,許南珩聽不懂,便走開了。
周一,開學典禮。
兩個班級的學生一共六十六個人,所有學生站在前操場的空地,老師們在國旗下,許南珩站在次仁老師旁邊,他的另一邊是學校校長措姆老師。
他前一晚把奔馳大G停去了醫院裡,停在方大夫的車位上。還好他挪走了,不然這前院恐怕不夠站的。
學生們都會說普通話,有的比較流暢有的比較磕巴。他們年齡並不統一,之前許南珩在名冊上看過了,最小的一個小姑娘叫紮西卓嘎,隻有13歲,最大的已經17周歲了,是漢族人,叫周洋。
校長熱情且誇張地向學生們介紹了許南珩老師,尤其強調許老師是從首都北京來的,學生們真誠地發出“哦——”的聲音然後齊齊鼓掌。搞得他很不好意思,很想快點跳過這一段。
然後校長偏頭過來,小聲詢問許南珩,要不要大家一起跳個舞熱鬨熱鬨,許南珩把頭搖得像觸電,說,請千萬不要。
開學典禮後,老師們在三樓的辦公室裡和許南珩開了個會,他們挺不好意思的,連連給許南珩道歉。前些天旁邊村莊有個學生乾農活受了傷,家裡大人在外麵打工,隻有一老一小,他們集體過去照顧。種地、送醫院、陪床。
許南珩自然說沒關係,他一個成年人,哪兒就需要彆人鞍前馬後。
總之,目前加上許南珩,學校裡一個校長五個老師兩個班級,學生六十多個。許南珩拿到名冊表,另外領導也說,學生們的水平都不算好,跟北京的初三生肯定沒法比,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到這裡,藏區的支教崗順利開學,許老師拿著教材走進教室。這裡不像北京,北京高中的黑板是個觸控屏幕,可以在屏幕上拉拽立體幾何,許南珩拿了根粉筆出來,看向學生們。
“我姓許,你們的數學老師。”許南珩站上講台時是標準的普通話,不帶京腔,也不懶散,“呃,初三了,我們就不耽誤時間,直接上課。”
從北京開車過來的路上,那三千多公裡,許南珩設想過,要在支教崗怎麼介紹自己。他覺得簡練些就好,比如大家好我叫許南珩,雖然我是來支教的,但我希望我們可以相處得……總之就是那些話。
然而真的站到這裡了,許南珩覺得這些話全都是在浪費時間。
他決定就拿這裡當一個普通教室,站在這邊緣略朽的講台後邊看著學生們,他對自己默念了一句話:我是來教書的我不是來傳遞愛的,他們需要的是成績他們不需要任何關懷。
他們要考出去,從這個村莊,考去縣城、考去山南市,甚至考去拉薩。許南珩舔了下嘴唇:“翻書,講第一章。”
微信,支教老師群。
[譚奚:@許南珩,許老師今兒開學了吧?咋樣!]
許南珩是開學最早的,譚老師在大涼山,他們那下周開學。時間是傍晚七點過半,許南珩剛在學校食堂吃完飯。
所謂食堂,就是操場邊上一個磚砌的連排平房,做飯的是校長,幾個老師打下手。許南珩是到點吃上飯了才知道老師們都在廚房幫忙,切菜啊洗筷子啥的,心道明兒得來早點。
[許南珩:感覺還成,學生水平比我想象中好一點。]
[譚奚:那你預設的期望比較低嘛,你自己感受呢?怎麼樣?]
自己啊……許南珩拿著手機慢吞吞地走上二樓,來了這麼多天,在高原爬樓還是要慢爬。
[許南珩:我就正常上課唄,沒拿他們當貧困孩子。]
接著另一位老師加入閒聊。[戴紀綿:哎對嘍,彆帶著憐憫,那樣會顯得高高在上,讓學生有壓力。正常教學,正常帶課。]
戴老師是他們之中資曆最老的,此前參加過支教。許南珩覺得很對,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所有學生都很守規矩。但畢竟是這個年紀的孩子,這年紀調皮點也正常,大概今天都收著。
所以許老師今兒比較端著,比較威嚴,下課前布置完作業,讓他們在作業本的“2班”後麵都加了個括號,括號裡寫“畢業班”,再跟著自己的名字。
2班(畢業班),某某某。
所以儀式這種東西有時候並不是沒意義的虛假行為,人需要引導,尤其孩子,孩子很敏感。就像戴老師說的,你要是憐憫了,孩子能體會到自己真的可憐。那樣不行。
許老師躺回墊了層層厚褥的床上,他決定躺會兒再起來看教材,同時想想接下來的計劃。不僅是教學計劃。
忽然,他靈光一閃,坐起來。
打開微信,點開方大夫的聊天框。上一條聊天記錄是方識攸發給他縣醫院的地址,許南珩回了個“OK”。
[許南珩:方大夫,忙著沒?]
雖然知道對方是醫生,醫生回消息講究一個緣分,但許南珩還是端著手機在等。
也巧,方識攸這個點剛剛會診結束。
[方識攸:許老師你說。]
許南珩直接摁著說話鍵:“那個……您得空的時候能在縣裡問問有訂做校服的嗎?我想訂六十六套秋季校服,乘二吧一洗一換。”
發過去後,方識攸怔愣了下。
也是很快,許南珩又發來一條,他點開聽。
“噢,我自己出錢,回頭讓校長以學校下發的理由直接發給學生,您看這樣妥當嗎?”
許南珩跟他說話的時候就又回到懶散的北京腔,尤其他跟他姥爺長大,青年的音色扯著大爺的調調,怪好玩的。
其實方識攸怔愣的時候在想的就是這個事兒,要是孩子們知道是支教老師出錢做校服,難免有心思細膩的會多想。但讓校長發就不一樣了,校長發的話,就是正經上位者向下的福利。
方識攸走回住院部的醫生辦公室,擰開保溫杯喝了口水潤潤,才摁著說話鍵:“妥,我問問當地的同事,然後這周日去看看,回頭給你答複……哎許老師,咱就彆‘您’來‘您’去了吧,怪累的,成嗎?”
許南珩覺得有道理。但其實跟他“您”,一方麵是方識攸年紀比他大點兒,算個哥,另一方麵是,他真的挺敬重醫生這個職業。
他說:“好嘞方大夫,咱就當朋友了,我沒幾個朋友,你算一個。”
旋即許南珩又摁住說話鍵,添了一句:“哦對了,我昨天把車停你車位去了,忘告訴你了。”
方識攸那邊回過來了,打字回的。
[隨便停。]
[那你回來停哪兒啊?]
[我不開車了,溜達回去。]
許南珩噗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