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窗外冷風刮得樹枝發出沙沙聲響,烏雲遮月,陰影同樣籠罩在屋內這一家幾十餘人的心頭。
破敗牆縫透過冷風,吹動屋子中間火堆的影子飄搖,鍋中煮了點稀粥,排隊盛粥時,手腳腕間鎖鏈晃動的聲音響亮。
押送這批流放罪犯的兩衙役喝著酒,在院門口密不透風的結實柴房裡吃飽睡暖,留這一屋老老少少。
而在茅屋後方更為破舊的一間,寒冷似冰窖,沒有一絲熱度,前麵屋子裡給男人和老人小孩歇息,多餘的人隻好待在這兒。
屋頂漏下的月光是這兒唯一的光亮。
陸玉音站著,一動不動。
她想蜷縮手指,淘米時沾了冷水,手指腫脹已有裂開跡象,急需取暖,但她不想在陸熙儀麵前暴露這一點點狼狽,生生忍住。
一室黑暗臟亂因麵前一披著大帽簷鬥篷的女子而不同。
黑色披風下露出的半張臉白皙肌膚,如月華點亮驅散陰暗,短短數句,聲音輕柔縹緲,掩蓋住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如夜空墜入凡塵的仙子,讓人更有仰慕覬覦之心,看清黑袍下來者的麵容。
陸玉音卻一點都不想見到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仿佛是在照鏡子,卻因為微妙的神態而有不同。
一個如珍珠晶瑩剔透,一個如魚目光澤暗淡,她害怕見到那張美豔的麵龐,仿佛時刻提醒自己是那庸俗無奇的魚目。
母親在一旁低泣,而陸熙儀靜靜等待她的回答。
外麵的風聲嗚嗚可怖,陸玉音站在窗邊,唯有寒徹入骨的冷風能讓她保持清醒,渾身戰栗得不至於失去理智。
她沒有拒絕的資格。
“好。”
極輕的一句,幾乎飄散在風中,但屋內的人都聽清了。
“把衣服換上。”陸熙儀解開袍下的外衣。
絳雲紗低調但不失華貴,樸素的淺色月牙白穿在姿色最普通人身上也能顯出三分好顏色。
陸玉音接過她匆匆拋來的,對方迅速收回手,生怕沾染到什麼。
落在手上輕飄飄的一件,柔軟舒適,帶著對方的體溫,在陸玉音冰涼的掌上溫暖灼熱。
隨之扔來的還有鎖鏈的鑰匙,陸玉音背過身去,沉默地解開自己身上破爛發臟的外袍,換上對方那件。
“娘,我去了,你可要保重。”
“我的兒,你命苦啊……”
母女相擁低泣,陸熙儀在母親懷裡撒嬌低喃,完全跟方才對陸玉音說話時判若兩人。陸玉音一邊聽身後母慈子孝的依依惜彆之聲,一邊麵無表情換上衣物。
陸熙儀留下另一件黑色鬥篷,打開門的時候,她看了母親最後一眼,騎上樹下的一匹大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陸玉音看著她消失的茫茫黑夜,手攥成拳,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的疼痛也好似沒有感覺……
陸玉音關上門,深吸一口氣,轉身低伏在母親膝前,輕聲道:“我該走了……”
“你姐姐她……唉,阿彌陀佛,求菩薩保佑……”
婦人對她不如對長女親熱,虔誠閉上雙眼,雙手合十,低聲為遠去的女兒們祈求平安。
曾經的參知政事陸顯宗之妻,陸家的當家主母,何等的榮華富貴,能讓這一婦人養尊處優,教導出兩個聽話孝順的女兒,如今她兩鬢生了白發,一瞬跌下雲端,滄桑脆弱還不如普通婦人。
婦人專心誦佛,陸玉音默默係上鬥篷,轉身出門,繞過樹樁,借著月色找到一匹棗紅大馬。
牽馬的姑娘跟她身形三分像,一言不發進了屋,戴上那副剛卸下的鎖鏈。
風聲掩蓋一切,深秋的寒夜中,沒人發現陸家二小姐悄悄換了個人。
陸家二小姐體弱多病,外人聽聞她有著跟大小姐相似的美貌,卻因久藏深閨而不得一見,久而久之,也就忘了她這個存在。
說到“陸家小姐”,所有人都隻會想到陸熙儀,連親近之人也因陸家夫婦態度而不理會陸玉音,在流放途中,誰會再注意到蓬頭垢麵的犯人中稍有不同的一個呢?
一離開差役管轄察覺的範圍,陸玉音直起身體,狠抽一鞭,讓這匹汗血寶馬撒開蹄子,夜馳百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