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君子嗣眾多,以她的身份,從來不需對這些名義上的子女正眼相待。隻可惜,是個人都要死,她那撿了太子寶座的丈夫對她再好,終究也會有駕鶴西去的一天。
她比安國君的年歲小了許多,一定會比安國君晚蹬腿至少十幾年。在安國君死後,她要怎麼舒舒服服地當太後,這一點比旁的虛頭巴腦的東西更重要。
“你便是異人?”華陽夫人的聲音清淩淩的,如同冷冽的山泉,極為動聽,“這個孩子可是叫政兒?我為他準備了一點見麵禮,讓他隨侍者到後殿去取,吃些糕點再回來。”
這便是要支開小嬴政,單獨與秦子楚說話的意思。
小嬴政並不想就此離開。但他明白,如今他們父子還未奪得大位,在宮中勢微言輕,全然沒有拒絕的餘地。
他朝上首行了一禮,跟著侍女離開正室。
竹簾掀開的那一瞬,小嬴政回過頭,眼中映著秦子楚的背影。
等小嬴政走遠,華陽夫人讓人引秦子楚入座,派人端上繁奢的金絲雲紋漆案與冽香四逸的酒壺。
“這有一壺酒,是楚國宮廷匠師所釀,異人不妨嘗嘗。”
侍女倒出一杯,恭敬地奉上。
秦子楚接過酒卮,一飲而儘。
“確是美酒。”
華陽夫人曲起纖長的指,在案上叩了兩聲。原本立在屋內的近侍們停下手中的動作,紛紛行禮告退,避到門外。
秦子楚放下酒卮,靜待華陽夫人開口。
“呂不韋讓人給我遞交了一封信,信上探析利弊……倒是有些意思。”
華陽夫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秦子楚,
“隻是這事,到底並非我與呂不韋的交易,最關鍵的人是你——你是如何想的?”
秦子楚隻說了八個字:“同病相救,同情相成[1]。”
這是薑太公的名句,華陽夫人縱然不曾看過兵書,卻也知道這句話的含義。
她眉眼含笑,並不輕易放過:“你又怎麼確定,我們二人是‘同病相救,同情相成[1]’?”
秦子楚篤然地反問:“莫非夫人還有更好的人選?”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歎息,華陽夫人搖了搖頭:“公子優也來找我‘各取所需’。他隻比你大了三歲,不但願意認我為母,一切以我馬首是瞻,還許諾了許多好處……”
秦子楚不為所動:“若是夫人已經動心,我此刻就不會坐在屋中,與夫人共飲。”
“你倒真是無趣。”華陽夫人似抱怨了一句,臉上卻並無怒意,“這倒沒什麼不可說的。我確實更中意你。”
這句中意,反而讓秦子楚微不可查地蹙眉。
“凡事總要講究一個眼緣,呂不韋既然願意耗費重金,奉上寶物,你我之間的眼緣總歸是比公子優更深一些。”
華陽夫人直言不諱地說道,
“要說有什麼不足……那便隻有‘生母’這一條。公子優的生母已死,他願意投入我的名下,而異人你,生母雖然位卑,卻仍活著。”
華陽夫人放低聲嗓,吐出了宛若楚巫的蠱惑之語,
“若你將來成功即位,終究會尊夏姬為太後……這世間的珍寶,總歸是‘獨一無二’的更稀罕一些。若出了第二個,所謂的寶物,也不再是寶物。”
秦子楚讀出華陽太後的言下之意,驀然抬眸。
華陽太後莞爾而笑,深棕色的瞳仁泛著幽光。
楚人好巫,上至楚王,下至權貴,都自視天授者,大行巫道。
秦國禁止宮中祭禮外的一切巫術,華陽夫人自然得與其他嫁入秦國的楚國貴女一樣,不再觸碰任何與巫有關的事務。
可這一刻,他眼前的華陽夫人竟像是穿著祭服,主持盟詛[2]的楚巫,吐露著足以迷惑人心的言語。
獨一無二,怎麼個獨一無二法?
那便隻有……讓另一個消失。
秦子楚麵色微沉,斂衽起身。
“三兄確實比我更合適與夫人結盟。這便不打擾夫人了。”
華陽夫人望著準備離開的秦子楚,麵露不解:
“聽聞夏姬對你冷淡至極,且她身份微末,對你沒有任何助益。既然她對你而言可有可無,為何不聽從我方才的提議,與我真正地共立一堂呢?”
“她並非可有可無。”
大約是飲了酒,秦子楚的頰邊有一絲極淡的緋色,將漆黑眼瞳中燒灼的烈火照得更亮,
“若這便是夫人的條件……恕難從命。”
他毫不猶豫地邁步離開,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是啊……如此顯而易見的答案,為什麼公子優就不明白呢?”
秦子楚頓住腳步。
他緩緩折過身,正對上華陽夫人清亮明麗的眼眸。
“若連自己親生的母親都能狠心除去,這樣的人,又豈會放過名義上的嫡母?”
華陽夫人站起身,端起手中的酒卮,朝秦子楚的方向遙遙一酬。
“三酬未儘,公子豈可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