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蘊溪沒說話,微沉的呼吸無聲纏絞著空氣,掙紮出無形的痕跡。
就在鹿呦猜想月蘊溪是不是已經忘了的時候,看見她拿起了一旁的手機,指腹快速按著屏幕。
手停住的同時,清泠的聲音落到耳畔。
“發給你了。”
月蘊溪放下手機,側目望過去。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晚上,臉在發燙,一顆心懸吊起來,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對麵的反應。
鹿呦低頭解鎖手機,點進微信查看。
月蘊溪:【這次可不要再說話不算話了,小匹諾曹。】
匹諾曹。
鹿呦神色微怔。
——“下次再跟媽媽說謊,呦呦鼻子就會變長長,就像小匹諾曹一樣咯。”她想起章文茵輕刮她鼻子說這話時的模樣。
然而對方的五官早已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她的記憶裡變得模糊,隻記得從天花板灑下的燈光給那張臉蒙了一層暖調。
於是在她的腦海裡,仿若一張泛黃褪色的舊照片……
“撤回了什麼話?”雲竹問。
黎璨也問:“你們在打什麼啞迷?”
鹿呦回過神,微微張唇,沒出聲。
忽然發覺,這話燙嘴。
應是鄰家姐姐的打趣,卻像情人間的情趣。
沙發那邊,鐘彌長籲短歎地說:“好餓呀,你們餓不餓噠?”
簡言之輕聲回:“有點。”
“那吃鹿奶奶讓你鹿姐帶來的零嘴。”陳菲菲動手去拆茶幾上的零食袋。
塑料袋摩擦出的窸窣聲響忽輕忽重地傳過來,襯得這片的氛圍,靜默出一種微妙感。
短短一句話,在鹿呦眼裡,逐漸生出莫名但不算突兀的曖昧,像空調機停歇的時段裡,蟄伏的燥意偶然被烘出。
直到月蘊溪淡聲解釋:“一句玩笑話,發出去的時候覺得她當時的心情不太好,不適合開這種玩笑,就撤回了。”
鹿呦籲了口氣。
將目光從她驟然放鬆的肩頸線上收到近處,月蘊溪斂眸拎起一個子彈杯。
在空調冷氣裡靜置一整個牌局的玻璃杯,握在手中,有著仿佛能穿透到深處的冰涼。
停頓幾秒,月蘊溪眉頭都不帶皺地悶了一杯。
沒有去籽的檸檬汁,透著微微的苦和澀。
雲竹豎起兩根手指頭:“還有兩杯哦。”
鹿呦擔心喝多傷胃:“我那杯還是我自己解決吧……”
她尾音收得輕,因為伸手過去,碰到的是月蘊溪的指節。
與她溫熱體溫截然不同的微涼觸感。
像被電了下,鹿呦本能地蜷縮起指尖。
月蘊溪眼睫跟著一顫,低啞道:“說好算我的就算我的。”
利落地將剩下兩杯都喝完,擔心自己表情失控,她用雙手捂住了臉。
鹿呦懸在半空的手動了動,隻好放下去,扭身拎起旁邊凳子上的水壺,給月蘊溪杯裡添了水。
期間,雲竹感歎:“頭一次見人喝檸檬汁喝出白酒的架勢的,你可真猛啊!”
黎璨鼓掌:“好酒量!”
“你們放了幾個檸檬?”月蘊溪的氣音從指縫間擠出來。
兩人幾乎是同步抿緊了嘴。
不應該笑的,但鹿呦實在是忍不住,含了笑意說:“喝點水緩一下。”
月蘊溪曲起手,露出漂亮清潤的眼睛,含嗔帶怨的視線鎖住她。
鹿呦也學那兩人一抿唇。
注意到月蘊溪眼中籠了層潮濕的水霧,鹿呦心頭一動,起身去到陳菲菲那邊。
月蘊溪眸光追了她一會兒,黯淡收進掌心裡。
陳菲菲咬著餅乾,仰頭瞥了鹿呦一眼問:“打完了?”
“嗯,有沒有看到糖之類的?”鹿呦在敞開的零食袋裡翻了一陣,手猛地停住。
最下麵,壓著奶奶閒暇時親手鉤織的手機包。
她一個一個拿出來。
一共六個。
不知道鐘彌來,所以是奶奶細致地多備了一個。
鹿呦握著編織包,感覺手中柔軟的毛線都織進了心裡,把那裡捂得熱熱的。
陳菲菲拿了幾顆牛奶糖擺放到她麵前問:“這編織包好好看啊,你買的麼?”
“不是,是奶奶鉤的,應該是給你們的見麵禮。”
鹿呦將包挨個放在茶幾上,叫了雲竹和黎璨過去挑,隨後拈了兩顆牛奶糖走到麻將桌前。
見月蘊溪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她關心問:“蘊溪姐姐,你好點沒?”
月蘊溪“唔”了聲:“不太好,快酸化了。”
悶在掌心的氣音,很抓人耳朵。
鹿呦耳朵忍不住動了一下,說話也不自覺地放柔:“給隻手。”
月蘊溪乖乖伸了隻手過去,另一隻手順勢托著臉,在垂落的視線裡看鹿呦放了兩顆旺仔牛奶糖在她手心裡。
月蘊溪收起手,將兩顆糖慢慢攥緊,糖紙剮蹭著柔軟的掌心。
有點癢。
“我阿婆也特喜歡鉤這些。”黎璨挎著包走過來,“噯小鹿,你奶奶會不會鉤衣服呀?”
“我身上這個罩衫就是她鉤的。”
趁著鹿呦扭頭和黎璨說話,月蘊溪從桌上垂下手,將糖放進了口袋裡。
黎璨拖著椅子坐到鹿呦旁邊近距離欣賞她身上的罩衫:“我之前還想問你呢,這衣服哪兒買的。有機會一定要讓你奶奶跟我阿婆好好交流交流,最好教教她,等她學會就能給我也鉤一件了~”
鹿呦笑著應:“有機會,一定。”
“要不下回聚了去西城玩,你們把奶奶和阿婆都帶上?兩個老人能碰麵交流,也能跟年輕人一起玩玩。”月蘊溪順著話題提議。
鹿呦沒來得及表態,就聽“啪”的一聲。
黎璨拍掌說:“我看行!”
她是風風火火的性子,立馬便雙眼放光地盯住鹿呦說:“定個時間?”
鹿呦表示得等奶奶複查後再看,先加了黎璨的好友,商量到時候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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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睡前雲竹安排房間,鐘彌纏著要跟鹿呦一間房,雲竹便將兩人安排在了靠樓梯的那間。
躺在床上,鹿呦和鐘彌聊起她在十三歲這個年齡段裡的生活經曆。
鐘彌聽得津津有味。
在聽說初中同桌有個雙胞胎妹妹時,鐘彌忽然問:“如果,我是說如果,給你一個妹妹,你要不要?”
鹿呦果斷地:“不要。”
她想,這壓根不是她想不想的問題。
好幾年前鹿懷安出了場意外,傷了命根子,這輩子都沒辦法給她添什麼妹妹、弟弟了。
除非……
鹿呦及時收住了飄散的神思。
房間裡沒開燈,夜色中看不清鐘彌的神情,但鹿呦在沉默的氛圍裡感覺到她的情緒似乎低了下去,關心問:“怎麼了?”
鐘彌忐忑地開口:“那,那像我這種呢?”
“你這種啊。”鹿呦佯裝思考,頓了片刻笑說,“可以考慮哦。”
鐘彌頓時就高興了,咯咯咯地笑起來,再跟她聊天時,話音裡滿是藏不住的笑意。
一直聊到兩點多,鐘彌才犯困睡著起了鼾聲。
本就失眠再加上認床,鹿呦毫無困意,又怕翻來覆去吵醒鐘彌,便起了身。
上到二樓休閒區,意外發現燈開著,月蘊溪正坐躺在沙發上,高挺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細框眼鏡,添了幾分儒雅高智感,正看著搭放在膝蓋上的樂譜。
鹿呦腳步頓了一下,低輕出聲:“蘊溪姐姐?”
月蘊溪沒反應。
走近了,鹿呦才看清,她一側外露的耳朵裡塞了白色的無線耳機。
於是等更近些時,鹿呦又叫了她一聲。
月蘊溪這回聽見了,摘下耳機,憑感覺往後扭頭,呼吸一滯。
鹿呦伏在沙發靠背上,正看著她的樂譜。
近在咫尺的距離,依稀能看到她柔膩的臉頰上細小的絨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