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我不確定地說,“我不是隻有一個大伯嗎?”
“對。”阿樹說,“因為你二伯比較早就沒了。”
我差點把小紅花掉在地上,但我穩住了。
“好像是結配後有點精神失常,回家後有一天過橋的時候掉進水裡淹死了。他在夫家還有個小孩,按理說是你跟白熠的表姐,今年也快四十歲了——但反正多年沒有聯係,後來乾脆全斷掉了。你爸小時候一直是他帶著到處玩,出了這事,你爸就整天琢磨,也沒琢磨出所以然。那個年代什麼信息都藏藏掖掖的,最後他覺得他要到另一邊去,他當上陰性或許就能看透看明白了。然後說乾就乾。你覺得他那麼選的時候,他心裡覺得自己三十年後會怎麼樣?也是‘結個配,然後做一些他隻能去做的事情’?”
“他確實結配了。”我說,我們都不能否認這一點。
但老夏身為陰性所做的許多事情,算是“他隻能去做的事情”嗎?那肯定也不是。按理說我應該再給出一些其他見解,但這個關於老夏的小故事肙此突然、像一顆爆竹一樣砰地一聲出現在我大腦裡,我一時半會兒光顧著想它,並沒有額外的精力給出見解。
“還有我。”阿樹大概很滿意這個效果,他給另一件容易擦拭的小雕像抹洗劑五合一的速度都變快了,“我是陽性,對不對?但我小時候過得也不像歡樂穀。讀大學那會兒我都不覺得還能找著對象,但我在老家有個大哥,嗯……也不是大哥,反正有這麼個人,他跟你首毓婆是相好,在最困難那幾年一直給我們家寄錢。他過來看我的時候講,彆光想著自己長得磕磣,想想自己才十八九歲,後邊的路長著呢。是不是?關鍵是你要相信有很多可能性,而不是安於現狀。”
“那你後來結配了,”我說,“他肯定很高興。”
有那麼幾秒鐘,阿樹看起來仿佛很驚訝我問這個問題,但那點驚訝比在飯桌上時還不明顯,並且一閃而逝。他隻是用力搓了搓手,說:“那當然。”
“我見過他嗎?白熠見過他嗎?還是他已經很老了,所以最後和首毓婆沒成?”
“和你首毓婆一樣老。”阿樹說:“總之,我想叫你知道,有時候你打眼一看,發現怎麼選啥好像都是錯的,好像走兩步就能跌個大跟頭。但到頭來不走也得走,乾嘛不看開點呢?先把手頭的事情做好,彆的什麼也先都甭想。至少我是跟你姐這麼說的,不就是延畢一年嘛。”
——
我告訴他我會想一想的。
雖然就算是被當頭澆了好大一盆雞湯,我的胃也得消化消化吧。
再說他把所有事情說得太簡單了。
——
我可能不是一個接受雞湯的好人選。回到房間後我立刻思考起來當務之急該做好的手頭發事情是什麼,最先跳出來的答案居然是曆史課的小組作業,這真是比廢話更廢話。此外阿樹講的故事在我腦子裡滴溜溜地轉,我總感覺同樣的故事已經聽過一遍了,但同時非常確信無論是阿樹還是老夏之前絕對沒有提過類似的話茬。
那究竟是什麼呢?
我除了寫曆史課作業外還有什麼需要立刻做的事情,我是說除了更沒用的數學課作業(這還真不是誇張,我的大學已經有了著落,不出意外,我這輩子都不用再上數學課了)之外??
讓我立刻列舉除了卡拉芘維德的事情之外,我還應該做些什麼。
1. 聯係上陸祈,並安慰他。
2. 聯係上白熠,並關懷他。
3. 辦理美國學習簽證。
4. 弄清楚∞時刻究竟是什麼、在何時出現、許什麼願好。
5. 弄清楚樂楊到底還來不來,或者肙果來,他幾點……猴年馬月來。
6. 乾完《奔流》上周給我的活。
7.
不,等一下。
《奔流》的名字出現的刹那,我頓時感覺有人拿電鋸在腦殼上劃拉了一道,閃電蓄勢待發。幾分鐘後我已經重新進入了內部用戶界麵,在那裡我擁有閱讀所有已發表和未發表電子刊物的權限。我想起了另一個我看過的故事,也許可以解釋幾分鐘前詭異的似曾相識感。
我搜索《土豆兒》。
然後它跳了出來,後麵寫著:佚名,1901年秋季刊。
我瞪著第一頁看了半天。
我不想細說我在懷疑什麼,畢竟除非老夏承認某件事情,我是沒有真正的證據的。但有這方麵的懷疑足以讓我的心怦怦直跳,直跳得我反常亢奮、什麼正事也不相乾,包括但不限於聯係並安慰任何人、辦理簽證、弄清真相、乾活。我隻能回去繼續列我的待辦清單。
7. 讀完《銀姐家書》。
唉。
這個我倒可以做。
尤其是看完了它,我就能趕快把書還回去,不用把它擱在書架上、導致每次我看向房間西北角時都莫名心情低落了。我立刻翻看書,一下子就打開了第十二封信的後半截。以前我說這一章滿懷希望而充滿憂傷,但倘若不結合真實事件裡發生的故事,它其實一點也不憂傷,僅僅是滿懷希望。蔣冬來送吳鳶回落腳的地方,儘管也許雙方都有些刻意,但這是多年後的第一次,他們對待彼此像十年前還在老家時一樣親切——蔣冬來隻有八歲,吳鳶十七的時候。蔣冬來承認離開家後,不匹配的陽性的身份讓他事事恐懼。人們給某個性彆戴上了光環,但到了最後,我們也許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事物。
吳鳶說,我也不知道。
但你還不到二十歲。說不定你有機會有後代,說不定他們從小就能知道什麼是幸福。
我不知道蔣冬來到最後有沒有後代。
但那是因為我遲遲不願意看後記,現在我決定這樣做。
我往後翻了一頁,在密密麻麻的一頁紙裡首先捕捉到令人心碎的消息——“小銀姐”已經在1923年(我算了算,這說明他在吳鳶去世後又獨自生活了三十年)中因心臟驟停離世,秘密留存多年的《銀姐家書》手稿這才作為遺物之一重見天日,他表示希望它被更多人看見、被出版。他希望誰來做這件事呢?“蔣冬來”想來是唯一的選擇,儘管後記裡寫小銀姐其實除了蔣冬來外和前夫還有一個小兒子,但他年齡太小,和吳鳶相處不多,吳鳶也就沒有把他寫進書裡。也許出於類似的考慮,他也變更了一些其他的敘事細節吧。
關於蔣冬來的信息更少,我們隻知道他後來確實結配了,和他的太太和孩子住在一起。
也算是個好結局吧。
算是嗎?
後記裡可沒提到他的小孩是否感到人生幸福。
我邊想邊翻到最後一頁。
這一頁上沒有寫任何字,隻有一張印刷得非常模糊的黑白照片,布景是穿著寬鬆褂子的陰女人身前站著三個男孩。“小銀姐”拘謹地抿起下嘴唇,雙手分彆搭在兩個個子高些的男孩肩上,一邊按了下去,一邊虛虛抬起,隻有指尖沒入衣領。“蔣冬來”站在正中間,和我想象中相似(或完全不相似)地瘦骨嶙峋,從圓框眼鏡背後直愣愣地瞪著鏡頭,和不到兩歲的弟弟以及吳鳶似乎完全無意識地手拉著手。吳鳶與“小銀姐”同高,他站在最右側,臉微微側向一邊,張大的嘴巴裡有非常潔白、隻是東倒西歪的下排牙齒。他在大笑。
大笑讓他略微地包天的嘴巴和梯形的寬方臉顯得非常快樂。
【吳鳶(吳偉亮)與蔣家人原型合影,18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