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塢怔住了,其他人卻趕緊將她推到謝昭寧麵前。
謝昭寧急切地捉住了她的一雙手,細細地摸索,好的,完整的,好好的青塢的手。
皮膚的溫度,乾燥的炭爐氣息。掙脫了那樣無形的桎梏,眼前的一切越發的真實。這些消失的這些人們,又風華正茂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她的動作實在是太奇怪,將周圍的人都嚇得怔住了。
“娘子,您不是讓夢魘住了。”青塢先反應過來,“可是夢到奴婢了?”
謝昭寧也並不明白是怎麼了,隻知道這一切並不像夢境。可為何因她而死,已經逝去的人又重新出現在了麵前。這周圍一切的陳設,又像極了年少時,在東秀謝家時的模樣。就連棗糕,也是數十年未曾見過的熟悉模樣。
她的目光遊移在屋中,這屋中布置十分奢華,家具都是上好的黃花梨,在天光下泛著淡淡金色,十二扇圍屏展開,上麵或是繡花鳥或是珠翠妝點的山水,巧奪天工,精致絕倫。不遠處還有一架紫檀木五屏疊鏡,略黃的鏡麵裡,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她自己的臉。
禁庭十年,曾從水中倒影裡,看到過自己形銷骨立的臉,枯瘦蠟黃。時光真的太過漫長,漫長得連她自己都忘了。原來,年少的她,是長得這般模樣的。
她的五官生得好看,白生生如荔枝般豐盈的臉,眼睫如鴉羽般濃密,又是一雙明亮的貓眸,還有些稚氣。是剛回汴京時,連汴京都會驚歎的美人。可她總嫌自己不夠冷豔,刻意描摹五官,壓了這份稚氣。何況她品性惡劣,為人毒辣。久而久之,也無人記得她的容貌,隻剩下她那劣跡斑斑的過往。
謝昭寧正在出神。此時,屋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的蠻蠻可醒了?”
謝昭寧抬頭看去,隻見一穿沉香色萬字不斷頭紋薄襖長褙子,半白頭發挽了盤髻,隻戴了對寶結的老婦人,在眾女使婆子的簇擁攙扶下走了進來。她五官端正,臉色蒼白,眉心因常蹙而留有細紋,唇下還有一顆小痣。
一見來人的樣子,謝昭寧的眼前便是一片模糊。
這模樣她怎能不熟悉,眉眼都是烙進了她的心裡的。
是她的祖母,早已逝去十多年的祖母!
在祖母死後的十多年,她曾反複地夢到祖母,但永遠都看不見祖母的臉,隻有模糊的背影。無論她多麼的想念她,在她背後哀喚她回頭,都是徒勞。她曾以為,是因為祖母氣得,連她的夢都不想入來。所以禁庭的十年,她曾反複地想,要如何才能讓祖母原諒自己。
可如今,她看到了活生生的祖母出現在她麵前!
屋子裡的人都跪下了,青塢忙解釋道:“老夫人,大娘子方也不知怎的,突然驚嚇了起來。”
女使將老夫人扶上了榻,她便坐在謝昭寧身旁,攬住了她的肩頭。語氣流露出心疼:“蠻蠻,怎麼了?是不是魘住了,沒事,祖母在這兒呢。”
蠻蠻是她的小名,隻有祖母一個人這麼喚她。
祖母說,蠻蠻有比翼鳥之意,望她一生恩愛和順。
謝昭寧沉寂多年的心仿佛被溫暖水潮淹沒,祖母死後,她再也沒有聽到誰,用這樣哄孩子的聲音和她說話。身邊有人算計她,有人憎惡她,卻再沒有人來疼愛她。鼻尖酸意彌漫,她緊緊回抱住祖母,突然控製不住地流淚起來。
這更是把祖母周氏嚇了一跳。
謝家大娘子謝昭寧是什麼人,她自幼在西平府長大,帶著幾個丫頭護衛便敢為非作歹。無論遇到什麼事,她都是桀驁不馴、不受管教的,怎會突然哭成這樣!
周氏連忙哄:“是不是因你父親罰你委屈了?”老太太立刻站在她這邊,“你打傷女使縱然有錯,但罰你跪三日祠堂著實過了。況你風寒並未好全,怎能如此罰你。”老太太捧著她的臉細看,臉上滿是心疼,“瞧著都瘦一圈了,祖母叫人做了你素日愛吃的三色肚絲羹,你現在可要吃些?”
謝昭寧的神台卻漸漸地清明了。
祖母說,她打傷了女使,父親罰她跪三日祠堂?這事聽起來似曾相似,又想起方才丫頭說‘郎君也太狠心了些’,她才漸漸想起來,竟是在這時候!
她記得這件事!
那是她從西平府回來的第二年寒食節,她聽說賬設司做了套極好看的頭麵,正好是趙瑾喜歡的玉蘭花的花樣,隻想著能在宴席時戴上,好生打扮了去見趙瑾,誰知這頭麵卻是給謝宛寧做的,她想取的時候已經送去了謝宛寧處,便帶了女使去強闖東院。
謝宛寧並不在院中,她遇到謝宛寧的女使阻攔,生氣打了女使幾耳光,隨即離開了。偏偏這女使被人發現的時候,卻倒下芭蕉樹下,渾身是血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此時,來家中暫住的堂妹謝明珊指認了她,說親眼看到她將女使打成重傷。
父親大怒,罰了她跪祠堂。
這也是她名聲的轉折點,自此事之後,她在汴梁的豪紳士族裡名聲就越發的壞了,人人都知她惡毒頑劣。而家中人也從此事後對她十分的厭惡,日後無論發生了什麼,刀光劍影,暗中算計,都沒有人再信她。
而這一切,眼瞧著是她因為趙瑾做了渾事。卻不知道,這背後是她的兩位妹妹搗鬼。
謝昭寧眼睛微眯。
當年,若非她們的利誘,她不會對趙瑾窮追不舍。若非她們的利用,她也決落不到後來被天下人辱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