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穎正式退休了,她果斷地拒絕了學校的返聘。她有了新的想法和愛好——攝影,將瞬間定格成永恒。為自己活一次,無論多久,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不想就不乾。
正式退休的第一天,她習慣了早起。做早餐,煎雞蛋加培根,一片麵包,一杯牛奶加半個甜橙。吃完早飯,楊榮洗碗。她扛著家夥什,準備出門。
“你去哪兒?”
楊榮好像今天不去公司。
“我就門口轉轉。你呢?不上班?”
楊榮正式‘請命’,“我可以當司機。”
楊榮生怕妻子會拒絕,扛起那堆東西就前麵領路。
“有我這個司機你躺著贏,路熟、駕駛技術一流堪比A照司機。而且隨叫隨到。”楊榮呈上‘簡曆’。“我下載了好幾個APP,專門介紹一些好景色自駕遊,我一直在研究。”
楊榮安靜地陪著妻子跑了戶外,她拍照他呼吸大自然的新鮮空氣。開車沿途發現不少地方都有水塘。太好了,下次出行時他把一直閒置的魚竿等設備通通裝進車後備箱裡。開車的沿途中,注意著水域情況。到達後,劉穎去拍照,他就扛上設備去‘實操’,多年的理論基礎紮實的狠,到了用的時候了。但理論是理論,實踐是實踐哈。‘書到用時方恨還是一竅不通。’楊榮白瞎了那麼好的裝備,數月的戰果是一條‘魚小夥’。
劉穎看到所謂的魚,撲哧一聲大笑起來,什麼‘魚小夥’?明明是魚苗。
楊榮不顧嘲笑,拍照紀念。動作要快,彆把‘魚小夥’弄死了,然後放歸。楊榮望著湖麵一通感慨,啊,原來釣到魚是這種感覺呀!
劉穎側頭注視著丈夫的眼睛,他是內雙的單眼皮。兒子也是一樣的。這麼多年過去,他的身材還是和年輕時一樣,略微有些變化。是有多久沒有這麼仔細地看他了?他的眼角爬上了細紋,鬢角開始染白。他的目光從湖麵收回投向了她,他們默默地互相注視著。她的眼前浮現出往事,那些溫馨的往事。
時光啊,無論怎麼度過,是幸福是痛苦,它不會為誰多停留片刻。隻有記憶會永恒,而往往又隻會記住那些遺憾那些委屈。其實那些曾經的溫馨並沒有消失,而是藏在了時光深處。
一開始,他們隻在城市周邊跑,後來,越走越遠。一切事物都是新鮮的,怎麼以前沒有發現甚至注意到。那些花草、植物、樹木,天空、白雲、空氣,山、水、鳥兒…。隻要稍微留意,就會發現差彆,沒有完全相同的。他們一起領略自然風景一起發現世界。
楊榮時間比較自由,生意上的事,他能推就推掉。空出時間,既能好好生活又能陪著妻子。他給後備箱又添置了一些家當,酒精爐、鍋具、保溫箱等。吃的東西,臨出發前準備好就行了。比如:方便麵、雞蛋、火腿腸、自熱鍋等。省得到了飯點,就得離開找地方吃飯。他們去的地方不是網紅打卡點,不是景區,找飯店不是不方便就是不放心。
劉穎起先攝影隻是在市區空曠一點的地方,用家裡現成的一台相機,逮到什麼就拍什麼,沒什麼講究。本來也想著高大上,先正規學習學習。積極地報名老年大學去學習,半個學期下來,是有點兒技術了,可老師推銷的器材更多。不買,老師就甩臉色;買,那些五花八門的器材不是不會用就是沒用,還是錢倒黴。另外老年同學之間的交往也讓她頭痛,一群老年人在一起是一個圈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幫人上哪兒都是一片吆喝聲,成群的‘唯我獨尊、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場。如果他們組織的活動你不參加,那你就會被孤立。他們對維護自己的利益,認識更深刻。劉穎就是簡單的喜歡攝影,不想摻和任何事,索性單獨行動。
但是她是正宗的‘女司機’,至今車子開在路上都是戰戰兢兢的哆嗦。‘女司機’的所有特征她全部具有,甚至更多。她隻能在家門口霍霍,不敢出市區。學開車是她逞強,沒辦法,要接送兒子上下學,又不想找楊榮,隻能硬著頭皮上。
現在有了楊榮的大力支持,攝影技術沒什麼進步,人卻有了巨大的‘進步’。他們去了許多地方,是那種無目的的閒遊,兩三天的時間裡遊到哪兒算哪兒。時間長了怕太辛苦。日出、日落、黃昏、雨、雪…,有時候甚至無名的一花一草,她都哢嚓哢嚓拍個半天。不想拍照就拿兩把椅子一人一張,坐在樹蔭下或湖水旁看日出日落看書,或閉目養神。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
在十月秋色宜人的時節,他們的車開進了一處村落裡。美麗的小村落安靜祥和,吸引著他們下車走入這詩畫般的田園中。柿子紅了,稻子熟了。
在村頭入口的不遠處,一棵樹冠茂密巨大的樹,靜靜地佇立著。在蔚藍色的天空下,伸出千隻手臂儘情地舒展,去迎接陽光雨露,那深深的綠色是生命的展望。
他們站在樹蔭下,仰望。層層疊疊茂密的樹枝樹葉覆蓋了天空,像一把巨大的傘。他們的目光從樹冠落到褐色的樹乾上,粗壯的樹乾一個人抱不住。樹根如蟠龍盤根錯節,起伏不定。
“這棵樹是有年頭了。”
“嗯。”劉穎輕撫粗糙的樹乾,繞了一圈。
她剛轉到樹後,就發現了樹乾中間的一道裂痕傷疤。大自然中,樹木飽受風吹雨打,難免會折斷、傾倒、雷擊,傷疤愈合後,雖然難看但卻成為這棵樹最堅硬最有力的部分,牢牢地支撐著整棵樹繼續生長,直聳入雲霄。樹木結疤的地方也是樹乾最堅硬的地方。歲月在它身上鐫刻下蒼桑,但是它卻崛起一片鬱鬱蔥蔥 。
她的心淨了空了,仿佛登上了世界最高峰,‘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心境。人生的旅程和她現在腳下的旅程是一樣的,沿途是一程有一程的風景,需要心胸的包容和寬闊去接納和麵對。
一顆滿懷怨恨的心是看不見美好的。
最近,楊榮一直慫恿她去西藏。
“咱們把兩輛轎車賣了,換成越野車,怎麼樣?”
“不好,危險。萬一遇上暴風雪怎麼辦?還有高原反應。”
“大冬天去乾嘛,春秋的時候去。網上都有自駕攻略,哪有那麼多危險。高原反應,我們準備一台製氧機。”
劉穎有一些猶豫。
“哎,問兒子呀!”楊榮一拍大腿,“臭小子終於派上用場了,養了二十多年了。問他高原反應怎麼應對。”
劉穎笑了起來。
“明年三四月份開始,就是適合的。我們可以在五六月的時候出發,美豔的林芝,是上帝在色季拉山打翻的調色板。”楊榮聲情並茂地遊說。“再說,我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沒必要和年輕人拚,是吧。”
劉穎殘存的疑慮被徹底打消了,心動了。他們開始著手換車,這回他們除了釣魚、攝影,又增加了看車。主要是車後備箱要大,自駕去西藏要準備很多東西,都得裝裡麵。
另外,快過年了,楊東明要放假了。正好一起除塵,順帶收拾。還要準備年貨。
劉穎一般的家務活還行,可是有些像是醃製臘肉臘香腸什麼的,就犯難了。好在有退休的老姐妹們。她和她們約好一起采購,一起製作,太省事了。老姐妹們熟門熟路,她跟她們一起不用操心,就能收獲美食。
劉穎每天早晨起床弄好早餐,和楊榮一起吃。楊榮有時候吃過飯就去公司處理事情。那麼劉穎就在家待著。劉穎吃過早飯把家稍微收拾一下,然後就去菜場或是超市逛逛。要是有約會,就去赴約。再或者是看會兒書,或是美食視頻,心血來潮就去廚房裡搗鼓黑暗料理。要不然就是整理一堆照片,學會了PS,自己P圖。想跟兒子學P圖,那小子忙的屁都沒時間放。拉倒,自學吧。
楊榮不去公司,劉穎就和他一起出去玩。如果沒心情出去,就一起窩在家裡搗鼓吃喝。
春節年二十八那天,和楊榮一起在超市大采購,滿滿一推車。楊榮說,好家夥,可以吃到正月了。回家將大冰箱塞得滿滿當當,踏實,就等著兒子回家了。累壞了的楊榮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昨天前天他都在處理公司的事情。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有人走近,是劉穎。他沒動,可等他想動的時候,已經不能動了,妻子走近了。劉穎在他身邊蹲下手裡拿著一條毛毯,應該是想給他搭上的。可是她卻隻是蹲在一旁,將毛毯抱在懷中。忘記了該乾什麼。她的手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拇指輕輕地按壓他手背上的血管。楊榮的手背上的血管特彆鼓起,縱橫交錯的。劉穎年輕的時候特彆喜歡按壓,還摸摸走向,就像是護士給紮針前的按壓一樣。
當兒子選醫學專業時,楊榮笑著說,大概是你媽的學醫的DNA是刻到基因裡了。
原來身體記憶最持久最深刻最溫馨的是這些下意識的小動作小習慣,不是短暫的激情、興奮以及衝動。楊榮再也不會放開手,他反握住了這隻手。
劉穎一驚,天啊,他醒了。她慌忙站起來,是因為蹲久了腿麻?還是因為他用力拉了她。她撲向他,滾落在他的懷中。他用力抱住了她,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她愣住了,片刻後,她再也不想忍了,不想強裝堅強不想裝作無所謂。多年的委屈痛苦統統的發泄出來,她失聲痛哭。哭著哭著,她握緊雙拳敲著楊榮的胸口跟打鼓似的,砰砰響。
楊榮疼得直齜牙。
這‘仇恨’報複的晚了十多年,可是解氣。她滿臉鼻涕眼淚還有頭發沾在臉上,全然不顧,一直敲直到手疼。楊榮被捶得差點兒背過氣,他覺得肺氣腫了,憋得他滿臉通紅。有一條血痕從他的耳朵前,劃到脖頸處,應該是劉穎的指甲劃到的。
“對不起,讓你承受了太多。咳咳咳。”
妻子沒有說話。
“你就把我當個司機,或者保姆也行。我什麼都會。咳咳咳。”
“有﹍事嗎?”劉穎意識到剛才下手重了。
“我罪有應得,咳咳咳。”
楊榮含淚笑著看著她,搖頭。比起自己帶給她的傷害遠遠不止,那是小巫見大巫。
她破涕而笑。
年二十九,兒子到家。他們和兒子之間團聚的時間就隻有新年了,越來越少。餘下的三百六十天,就是老兩口自己。劉穎屁顛顛的準備著‘滿漢全席’。
吃過午飯,楊榮還在洗碗,劉穎已經著手準備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