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回頭看見那人,沒說話。
他和這個人不熟,但知道他,是隔壁老太太的兒子,名叫薛誠,爛賭成性,不怎麼回家。他還經常在春晴樓附近溜達,被自己看到過好幾次。
“山兄弟,我聽我娘說,小泉丟了…”
“嗯。”林山沒有否認,此刻他萬念俱灰。
“你現在,是要去找他麼?人海茫茫,找個人不容易啊。”
“嗯。”他沒看薛誠,徑直走到他身後的窗台邊,拿起那麵貨郎鼓,放在包裹的最上麵。
薛誠見林山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也不生氣,又說:“山兄弟,你這樣子找,是不行的,我這幾天進城,看見之前那一堆叫花子不見了。原先總是來我們這邊要飯的。你說奇不奇怪?”
林山抬起了頭,眼中流露出一股奇異的光彩,像是海上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
“你說,是那群乞丐?”
薛誠說:“拍花子就喜歡混在乞丐堆裡,怕是早就盯上小泉了。我聽說那群人去的地方,有一位山鬼大人,能幫忙找人。”
林山問:“幫忙找人,是什麼意思?”
薛誠挽起袖子,露出腕上纏著的一抹水藍色的綢帶,他附到林山耳邊悄悄說:“意思就是,山鬼大人能幫你把林泉找回來,我聽說山鬼大人在枉死城內,開了一家名叫如願閣的地方,那兒的規矩就是,九換一。”
“什麼是九換一?”
薛誠盯著林山的眼睛:“九換一,是九條命,換一條命。山兄弟,在我看來,那些乞丐拐跑了林泉,就算殺他們十個百個,也是不夠換小泉一條命的!”
林山看著薛誠漆黑的瞳孔——他以前從未覺得人的眼睛有這麼深,但他此刻沒有心情糾結其中的深意,他沒有半點猶豫,快速係起包裹的結,“你說的地方,在哪裡?!”
“不過百裡,歙州城。”
林山將包裹往右肩一掛。
薛誠按住林山的手:“我與你一道去,小泉這件事……歸根到底,是我娘沒看好他。”
林山沒有拒絕,他確實需要幫手。
朱依依死死按住拚命掙紮的小妖,還要防止它發狂咬到自己。
“是他拐走了你?”朱依依問。
小妖:嗚嗚嗚。
朱依依了然:“你這小傻子,不熟悉的人,也能跟著跑?林山還覺得你聰明,不知道哪來的自信。”
小妖:……
朱依依撇了撇嘴,到嘴邊的話又按住了。他本來想說,我覺得林山比你還蠢。
又怕小妖跳起來對他又撕又咬的。
不知是過了幾個月,二人已經來到義莊。眾人烤著火,廊外正在下著大雪,有一些飄進了屋裡。林山坐在角落,又將那麵貨郎鼓拿出來,也不搖,隻是看著。
他將林泉的樣子畫了下來,放在口袋裡,用油紙包著。一路走到這裡,逢人便問,問有沒有看到一群向南走的流浪漢,中間有沒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童。
“他長得好,很白,很漂亮,眼角有一顆紅痣。”林山總是這樣說。
“沒見過沒見過。”
“滾開!臭要飯的。”
……
林山覺得林泉的蹤跡,就像被這紛飛的鵝毛大雪掩蓋了一般,沒有痕跡,沒有腳印。
他其實明白自己或許在做無用功,可是沒辦法,他停不下來了。
望著搖曳的火舌,林山卻分明看見林泉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儘頭,向著自己招手。
“哥!——”林泉喊。
“你就現在那裡,不要動!哥哥過去找你!”林山想往雪原的頂跑去,可腿陷進了雪裡,怎麼也動不了。
越陷越深。
周圍的雪一齊向他壓來,爭先恐後地湧進他的鼻腔。
林山幾近窒息,仍努力又絕望地向上看去,卻看見林泉越來越遠。
“哥!哥哥……”林泉撕心裂肺地哭。
“小泉,彆哭……等等我——啊!”
……
“林山!林山!快醒醒!”
林山被一雙手抓著使勁搖晃,喘著粗氣醒來。他滿臉是淚,瞪著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看著薛誠。
薛誠壓低了聲音:“又做噩夢了?今天是十五了,我們該……”
“嗯。”林山點點頭,他輕手輕腳地爬起身,“還差幾個?”
“到明年的四月,就湊夠九個了。山鬼大人一定會滿足你的願望,把小泉送回來的。”
林山與薛誠,熟稔地搬著一個毫無知覺的乞丐往後堂走去。這個人與朱依依一樣,是他在城門口騙來的,來時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他騙他這裡有庇護,有地方住。
睡前,對方還非常感激地叫著他“林大哥”。
林山有些無力地抓著對方的腳脖子,他不敢去看他的臉,心裡想,我罪無可恕了。
小葉問:“如願閣需要這麼多人做什麼?”
假山鬼羅刹笑了笑:“因為欲望。”她盯著幻境裡林山的背影,“人間這些年沒有兵禍,死的人太少,時間一到就都過奈何橋投胎去了。鬼一少,枉死城的地位就不比往日,有人著急了。正巧,有這麼一批人不甘心,非要死了的人活,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如願閣就是這麼來的。”
“而林山碰巧就是這一類人。”
“人死不能複生。”小葉說:“況且這筆賬年底去了地府,也算不清。”
“隻要人間無人請願,地府就不會追究,人間隻是少了些個本就無人在意的人——若真有人在意,便來我們如願閣許願就是。”
“聽起來像是神才能完成的事情,你們在和龍神廟搶生意,真是做得一手好買賣。”
羅刹笑了:“對於凡人來說,我們不就是神麼,葉初,你當真所有都忘了。”
“我可不想當什麼神。”小葉不予置評,他管不了這麼多,此時幻境即將崩塌,裡麵的景物都已開始扭曲起來,他不能繼續以這個形態存在了,必須馬上回到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