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評話渝州》中寫道:“‘望天門’則是最為繁華的一處水門,人稱‘大碼頭’”,而自古水埠碼頭附近必有繁華之地,十九街就是這樣一個所在。
要說這十九街名字的由來,那可真有趣得緊,傳說古時候這街上不多不少開著十九家茶館、十九家酒樓、十九家妓院。
茶館和酒樓都有得數,妓院可就沒數了。街頭臨著嘉陵江碼頭有家春香樓,街尾靠近渝州總商會有家如玉館。船夫商賈們若趕時間呢,下了船就上春香樓,若是能偷得浮生一“夜”閒,那就順著十九街往上爬,爬到另一頭,便到了如玉館。
可這五裡長的十九街,掐頭去尾,卻還能找到十來處暗窯子,她們不愁生意,江水上漂了十天半月的漢子,總是急不可耐地把錢送上門去。
也有想賴賬的,遇到這種事情,趙十九就提槍上場了。“趙十九”不過是他的諢號,此人明麵兒上是警察署的人,掌管著十九街和周圍區域的治安,暗地裡卻黑白通吃,帶著一幫弟兄挨戶收保護費,嫖客賴賬事兒小,他趙十九少拿保護費事兒大,這不,請來趙十九,沒有擺不平的局。
以上便是十九街的一斑風花雪月。
大旗軒統元年,冬月末的這一日,天將擦黑,霧氣從江麵上升騰起來,又淤積在山巒屏峙中,繚繞著不肯散去。三嬢嬢踩著那雙半舊的繡花棉鞋,拎著厚重的裙裾子,氣喘籲籲地,順著十九街一眼望不到頭的梯坎兒往上爬。
三嬢嬢長了雙“天足”,打小沒纏過,這在當時可是稀奇。蹬著雙天足爬起渝州城這無處不在的石梯坎,簡直快過扛“滑竿”的男人。要說這雙腳,她自個兒總也說不清是命運造就了這雙腳,還是這雙腳造就了她的命運,這都是後話了。
這會兒三嬢嬢“哈哧哈哧”地爬著梯坎兒,爬得急,臉上紅撲撲的,還透著些喜色,把個一旁扛“滑竿”的劉老漢看饞了,扯著嗓子打趣道:“哎唷!三嬢嬢上滑竿耍嗎?”
“滑竿”是那時候山城渝州的特色交通工具,兩根粗毛竹竿子上綁著個藤椅,由前後兩個漢子抬著,指哪兒到哪兒。
三嬢嬢轉頭看了看,仿佛動了心,“要錢不?不要錢就耍。”
劉老漢咧了嘴,“你那些唱戲的女娃兒要錢不要?”
三嬢嬢衝他啐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動了火氣,腳底下利索起來。
劉老漢在下麵喊著:“就是你也行嘛!”
三嬢嬢一轉身,將腰一掐,“我日你個仙人板板喲!”
台階下麵一陣哄笑,三嬢嬢可不管那麼多,她活了三十來年,向來是想罵就罵,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偶爾的,想笑的時候也哭,那是為了誆人錢物。
這邊三嬢嬢著急忙慌地爬著梯坎兒,那邊 “蟲二茶樓”房頂上的瞭夫馮三眼便對著樓前迎客的大跑堂比劃了幾個手勢,大跑堂魚得水一抬臉,小眼睛轉了轉,心裡便如明鏡兒般了。
蟲二茶樓位於十九街中段,來這裡的人,就像來十九街的人一樣,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所謂“蟲二”,不過是“風”字和“月”字去掉個外框,寓意“風月無邊”。因著渝州城這特殊的地形,茶樓裡請了個耳聰目明的瞭夫,人稱馮三眼,至於他的真名叫什麼,十幾年來沒人能說得清,隻知道他在屋頂上伸著脖子這麼一瞧,東南西北四麵八方來了些什麼人:西邊船塢廠的劉老爺,東邊梅氏洋行的陳買辦,北邊較場壩的徐幫主,南邊賭船上一輸錢就來喝茶賒賬的張無賴……乃至各人過來還有多少腳程——馮三眼一目了然,再和茶樓前的大跑堂魚得水一接應,這邊比劃個手勢,那邊就曉得了。
茶樓裡,瘦長的說書先生在台上說得口沫橫飛,底下客人越來越滿,天快黑了,再等等戲台子上就要開唱了。
那一桌桌茶客都自在得很,茶碗蓋兒下壓著熱氣滾滾的花茶,再好點就是竹葉青、雪芽,麵前一溜兒擺著小碟,無外乎炒得噴香的瓜子花生、鹵得肉紅泛油的豆乾豆皮,也有嘗鮮的,點上一碟外地來的果脯蜜餞,每桌上還有一隻專給茶客放賞錢的鑲金小紅碟兒。
戴著黑綢緞瓜皮帽的梅掌櫃正和兩個男子喝茶閒聊,兩根粗手指在麵前的碟子裡一撥拉,拈起一粒飽滿的瓜子就往兩排牙齒中送。台上說書先生的醒木“啪”的一聲拍響:
“青灘泄灘空嶺灘,川江水來灘連灘,灘灘都是鬼門關!
“我們渝州望天門上這四個大字‘古渝雄關’可不是浪得虛名,十八年前渝州開埠,東洋人,西洋人,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們想把洋貨賣進來,再把我們的好東西賣出去,要曉得,打開了‘古渝雄關’,就打開了我們丹華國西南的門戶!奈何,這川江凶險,險灘重重,灘灘鬼見愁,洋人的汽船想要開上來,談何容易?”
說書先生鼻孔和眼睛齊用力,將每個關子都賣好。邊拿一把折扇慢慢扇著,邊將眼神那麼一掃,看茶客們的反應。
“洋人的汽船有險灘把守著,有衙門阻撓著,這還不夠!話說這渝州總商會會長杜伯亨五年前就上書大旗川都衙門:我們渝州人要有自己的汽船!就說今年,杜會長帶領渝商集資二十萬兩白銀,從英吉利訂購了‘風影號’,九天前!”先生說到這裡又將醒木一拍,“這‘風影號’就開到了我們渝州的望天門大碼頭!!”
茶樓裡一片叫好,個個鼓起掌來。
“那天我們大碼頭上敲鑼打鼓,人山人海,真真的比過年還熱鬨!這‘風影號’從滬城開到宜州,又從宜州開了整整九天,才停到了我們望天門大碼頭前。隻可惜船雖然是我們的船,但沒人會開,舵把子請的是一個英吉利人,叫令狐。這令狐是什麼人?又是如何請到他來我們渝州的?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隨著醒木重重地砸下去,茶樓裡滿堂喝彩,說書先生結束了今天的活兒往台下走去。那邊梅記洋行的梅掌櫃“呲溜”一聲嘬了口茶,歎道:“光說這樁事了,還有一樁,他啷個敢講哦!”
同桌的年輕男人將腦後的辮子一甩,伸出個頭去,“啥子事嘛?”
梅掌櫃搖了搖頭,“老五,你是今兒剛回渝州,什麼都不曉得哦,我這嶽父家出了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