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夜色,她走出了巷子,走到十九街上,身後傳來抬滑竿的“吱嘎”聲,她下意識往一旁讓去。
“朗爺?”那滑竿在她身邊停下了。
令狐影抬頭一看,卻是秦蔓兒。
“秦老板不是去二樓包廂陪酒了嗎?這麼快就走了?”
“陪了盛老板三杯酒而已,後麵他們談生意,自然也不想讓我聽著了,”秦蔓兒對前後兩名挑夫擺擺手,“就到這兒吧。”
這倒有趣了,花了一千大洋就讓她上去陪三杯酒,令狐影想。
滑竿慢慢放下了,秦蔓兒各賞了一枚銀元,兩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朗爺今兒出手闊綽,蔓兒很是感激,不知這會兒是否有空去喝一杯?”
令狐影頓了一下,其實她隔三差五去捧秦蔓兒的場,一來掩護自己來戲班子取情報,二來當初駱麟起的玩笑話也不是全無道理,隻不過令狐影有自己的想法,有時諢名在外是一層很好的偽裝,能幫她擋一些事,也能幫她成一些事。
而今晚她唱出三百大洋,除了這兩點外,還有一層原因,那日秦蔓兒試探著約令狐影喝酒,說到底她是婉拒了,回去想想有點拂秦蔓兒的麵子,今晚她就想加足價碼,把這事兒圓過來。
不過秦蔓兒當真了,令狐影想,她一定以為自己被杜吟風截了胡,很是不爽,就來單獨約自己,也是好意。
令狐影心下了然,臉上卻笑道:“當然,秦老板有喜歡去的地方嗎?”
秦蔓兒想了想,“前麵倒是有處新奇些的地方。”
秦蔓兒將她帶到十九街下段的一處小酒館,這酒館和彆家不同,聽說是從扶桑國留學回來的梅家公子開的,各處裝飾布置學的是扶桑國的居酒屋,但賣的大多卻是渝州人喜歡的酒水吃食。
這會兒客人倒不少,多的是年輕人,原來老一輩的人還是天天往茶館跑,時髦些的渝州人也喜愛起這樣的小酒館了。
兩人找了僻靜的一處隔間,秦蔓兒脫了裘皮大衣,露出旗袍裹著的身段,多年在戲班子裡苦練出的凹凸有致與不俗氣質,站、坐,舉手投足,樣樣惹眼。
“朗爺這麼喜愛川劇嗎?這一個月天天來捧場,出手那麼大方。”
令狐影也脫去大衣,心裡倒是覺得有些奇,沒想到秦蔓兒將話講得這麼直接。
“秦老板過獎了,我乍乍來了渝州,人生地不熟,每天忙完事情後也沒有彆的消遣,那日弟兄們帶我去聽戲,我一聽便喜歡上了秦老板的這出《紅梅記》,應當是緣分吧。”
秦蔓兒拿手撫了撫耳側的發髻,眼波流轉,嫵媚極了。她抬頭看著令狐影,笑道:“這出戲當年我姐姐唱李慧娘,唱了幾年也沒唱.紅,把嬢嬢氣得,天天罵她賠錢貨。”
令狐影消化著這話裡的信息,“秦老板還有姐姐?”
“哦,秦小蓮,你要是早個十年來渝州,就知道她了,我和姐姐都是嬢嬢撿來的孤女,有次嬢嬢喝醉了告訴我們,她一開始想把我們養到十來歲送去如玉樓的,後來終究沒舍得,送去了戲班子,姐姐十三歲去學藝,我五歲就像個小尾巴跟在戲班子裡打雜了,但我學戲比她學得好,她沒唱.紅,我倒是比她出息了一二。”
“原來是這樣,”令狐影感慨,“秦老板太過謙虛,通數這渝州地界,若說您是排第二的角兒,沒人敢排第一。”
說話間酒上來了,秦蔓兒給兩人斟上,碰了一下令狐影的杯子,自己仰頭一飲而儘。
令狐影皺著眉,倒也沒拉她,眼神裡多了絲憐惜,“想不到秦老板有這麼苦楚的身世。”
秦蔓兒笑了出來,“怎麼就沒想到?一個戲子而已,出生好的女人怎麼會淪落為戲子?”
令狐影正要再說什麼,秦蔓兒打斷了她,“你彆叫我秦老板,不知怎的,聽著彆扭。”
“秦小姐?”
秦蔓兒歪著頭想了想,“也不妥,我長你幾歲……但你也彆叫我姐姐,我想你叫我蔓兒。”
令狐影想,她這是烈酒下肚,失了平日裡的分寸,便也不反抗,“好,蔓兒,”轉念想到剛才的話題,“我聽著蔓兒剛剛有妄自菲薄之意……”
秦蔓兒搖了搖頭,“都是命,我不怨什麼,也不怪嬢嬢,小時候恨過她,恨她勢利眼,恨她貪財,一碗牛奶誰能喝誰不能喝都算得明明白白,現在我想通了,她也是個苦命的女人,誰能拗得過命?你還記得那日我管趙十九叫什麼嗎?”
令狐影想了想,“乾爹?”
“你肯定以為我和他不清不楚的吧?”秦蔓兒伸出個手指搖了搖,“嬢嬢年輕時和他好過兩年,這事兒十九街的人都知道,當年嬢嬢為他流掉過一個孩子,後來再也生不出了,也沒男人要了,收養了我們姐兒倆也是讓自己有個依靠。那趙十九自知對不住嬢嬢,後來也時不時接濟接濟我們,嬢嬢讓我們喊他乾爹。”
令狐影沉默了,好像突然知道了彆人很多事情,這讓她不那麼自在。
秦蔓兒“咯咯”笑了起來,“不說我那些破事兒了,你呢?你給我講講英吉利唄,要不講講滬城?聽說那裡都是大樓房,還有花花綠綠的電燈,滿街都是汽車,可洋派了。”
令狐影笑了笑,“你說的那些都是有錢人出入的地兒,普通人也跟咱們渝州的老百姓一樣,我還蠻喜歡渝州的,這裡的人都很……可愛。”
她想不出更確切的詞去形容那種好感,以前瑪麗安嬤嬤會用“可愛”去形容她頂頂喜歡的人。
“真的嗎?那朗爺將來會走嗎?”秦蔓兒問。
令狐影苦笑一下:“將來的事,誰知道呢?”說著和秦蔓兒碰了一下酒杯,將那烈酒吞下肚去。
“我可不懂你為啥子要來渝州,這裡的人一點都不可愛,”秦蔓兒眼中透出嫌棄,“我想走,走不掉,你偏偏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