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八~九十年代,南方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據說鈔票空中飛,就看你能不能抓住。金閃閃的商機、海量用工,吸引著從底層到高端到千軍萬馬,史稱“孔雀東南飛”。
年複一年的南下大軍中,有兩位原本如平行線、不會有交集的姑娘,一個叫李曉蔓,一個叫喬若茜。1994年春節前夕,她們在省會廣南市中小廠家星落的郊區相遇,不是擦肩而過,沒有一見驚豔,因為相遇地點無論如何產生不了浪漫情懷。那是某鞋廠二樓的走廊,空氣中彌漫著車間難聞的氣味,舉頭望天,老天陰沉沉。
當時正開飯,女工沒有資格去食堂吃飯,餐車上堆著長方條鋁製飯盒,每人領一份白飯取一隻調羹,排著隊各打一勺菜,站在走廊上吃完便回車間乾活。
廣南終年無雪,號稱“四季如春”,但二月初還是微帶寒意,有蓋子的盒飯還好,敞開的菜不見丁點熱氣。李曉蔓是掌勺打菜的,她埋著頭乾活,忽看到一盒沒動的白飯伸過來。這挺奇怪,女工拿到飯都是邊吃邊排隊。她下意識抬頭,驚見舉著飯盒的女工眼神淩厲,禁不住打了個激靈。
不過李曉蔓被嚇著也就是愣神刹那,她早就被迫練出倍而結實的神經,不可能尖叫。再說等著打菜的女工排長隊,也沒時間供她似個木樁站那兒發傻,故此她立即挖了一勺死鹹無油的包菜,放進某女工的飯盒。
這個女工便是喬若茜,打完菜和彆的女工一樣,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李曉蔓忍不住又瞄了她兩眼,這人不但拿到飯盒沒馬上開吃,打了菜也不吃,居然跑去開水桶邊接開水泡飯。
她想肯定是新來的,還沒有適應工廠的生活。這家破廠與眾不同,春節前新工人進的最多,原因是表麵工資不低、實際待遇超差,敢以各種借口將工人工資克扣到無幾,工人但凡能回家過年,回頭的可能性為零。黑心老板心知肚明,索性趕在年前“高薪招工”,這樣過年也可以不停工,又和彆的廠錯開了招工時間。一年下來,街頭總有沒路費回家過春節的打工妹打工仔,不難把人騙進廠。
喬若茜也注意到與眾不同的李曉蔓:目光清亮,眼形不錯,應該是個漂亮姑娘。
為什麼用“應該”?因為李曉蔓戴著大口罩,有限露出的部分,眉毛刮到隻剩兩個點,並在額角貼了一塊可笑的膏藥,好似電視劇中的媒婆。
她想這到底是扮醜,還是引人注目?或許是後者。這家黑廠,十五歲的女工都有,十多歲的女孩子喜歡趕潮流,新近有一部以唐代為背景的宮裝劇播放,女主就是點點妝。哼,準是這麼回事。有心思趕潮流的女工,肯定是關係工,難怪沒見過,有關係的女工隻上白班很正常。
喬若茜進廠才一周,一進來就上夜班,今天是第一天上白班。她打著肚皮官司掃了一眼周邊的工友,從十五六到三十多歲的,個個神色麻木。
累過頭的人都是這付模樣,女工們吃住都在這棟樓中,每天乾十多個小時,老板卻有臉說是法定的八小時!這不是有吃飯時間嘛,明明每餐連上廁所在內隻有十五分鐘,愣說一天三餐給足了四小時休息時間,比周扒皮還狠。
說起來“三來一補”【注】小廠加班加點不鮮見,但再怎麼不規範,老板會發加班費,也不至於黑心到給員工吃豬狗食,還不管飽。又不是了無技術含量的雜工,好歹是做鞋,員工這種狀態,產品從質量到數量都會受影響,對老板也沒好處。
喬若茜不打算再呆下去了,鞋廠,平日接觸的材料少不了帶毒,工廠對員工的安全保障卻阿米豆腐,她可不想患上職業病。
一個星期足夠,她是來挖料的記者,這個黑心廠的黑資料隨手抓,公然違反勞動法的地方比比皆是。能呆這麼久她都佩服自己、呃,其實是跑不出去,進來了就像坐牢,她曾想借周末開溜,結果要加班!據老工友說這家廠一年到頭天天加班,從來沒有休息。而且出來打工,身份證、計生證或未婚證等等不能缺,這些證件全被廠方扣下了,工廠不放人,就算逃出去也找不到工作。而回家補辦,哪來的路費?
當然她不在乎,無非補辦身份證。不過能不用補辦更好,她並不是廣南市人,是這個時代大名鼎鼎的流浪記者【注】,補辦身份證要回原籍。
開水桶那邊傳來食堂師傅的斥罵。喬若茜恍若未聞,慢條斯理扒著飯。為什麼她一打了菜就往飯裡泡開水?就是為了避免和彆人擠搶。並非彆人都比她笨,而是女工們太餓,又長期處於這種生存狀態中,拿到飯菜的第一反應就是往嘴裡扒。
瞧,搶先吃完的又一窩蜂奔去上廁所。廁所位置有限,免不了再次吵鬨。
喬若茜越發慢條斯理扒飯,她又不在意遲到,倒希望因表現差被開除。不過她也不敢和頭兒對著乾,據說主任組長會打人。“遲到”沒大事,隻會扣工資。
突然走廊上“當”一響,並伴壓仰的低呼。
喬若茜抬頭一看,是一個靠著牆吃飯的女工暈倒了,飯盒調羹掉地下,沒吃完的飯菜撒的到處都是。
外號拿摩溫的車間主任跑過去踹了女工一腳:“裝什麼死?不想乾滾去宿舍躺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