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這種情況,乙方會找甲方私下溝通,但是銀行選型組的負責人很難搞,幾家公司都吃了閉門羹。
楚識琛心中泛起波瀾,當年這座城市的第一批現代化銀行中,寧波商幫的資本占了百分之八十,曆信銀行追根溯源也是其中之一。
他們曾運用的金融結算製度、合股製度和保險等等,有些經過演變沿用至今。他研究過當代的銀行,功能較過去多了些,核心業務依舊是“儲和貸”。
楚識琛扣緊鋼筆,下定決心般在桌上敲了兩下。
待萬事俱備,靜候到星期六。
陰天,黎明時分飄起小雨,楚識琛穿了件淺色襯衫,倍顯單薄,吩咐司機載他到歐麗大街。
駛到街區附近,道旁的老樹有近百年了,高樓之間夾雜著一些洋派的老建築。
楚識琛感覺眼熟,問:“那棟房子什麼時候建的?”
司機回答:“那可久了,這一片好多民國時期留下的老房子。”
楚識琛訝然,他以為城市日新月異,沒想過舊跡被保存了下來,他驚喜地發現,這曾是他每天上班經過的街道。
不遠處,一棟棕黃色四角洋樓,扇形窗戶,三層高。
楚識琛雙目圓睜,難以置信。
駛近,汽車在街邊停下,司機說:“到了。”
楚識琛下了車,立在樓前惶然不敢移動,怕是海市蜃樓會消失不見。
他要找的地方,竟然是複華銀行的舊址。
樓身翻修多次,補過漆,牆麵細看有些斑駁,二三層改成了咖啡館,一樓是一間中式琴行。
楚識琛恭謹地推開門,仿佛怕驚動故夢。
街尾,一輛淩誌減速駛來。
彭昕握著方向盤,朝後視鏡瞥了一眼。項明章坐在後排,他事情多,前一陣子沒顧上,現在騰出手研究這個項目。
銀行選型組的負責人姓趙,業餘愛好琴歌詩賦,妻子經營一家琴行,夫妻倆經常在休息日舉辦文藝沙龍。
這位趙組長性格高冷,很難約,普通見麵他嫌俗,有幾家公司派人“以琴會友”,被他譏諷門外漢附庸風雅。
彭昕把車停在正門口,說:“項先生,就是這兒。”
項明章道:“你不用下車。”
彭昕問:“您自己去?”
溝通不暢,一急就容易崩,必須耐下性子,項明章今天休息,來一趟就當逛街了,說:“我看看琴,你回去吧。”
小雨下得歡了,幾步路沾濕寬闊的雙肩,項明章推門進去,抬手拂掉衣服上的水珠。
等抬起頭,他一眼看見了楚識琛。
整間琴行開闊雅致,琴箏阮笛蕭,羅列分明,東邊是一麵琵琶牆,楚識琛仰首立在牆前,氣質與四周極為融合。
他回頭看到項明章,並不驚訝,當作不認識,扭回去繼續看琵琶了。
項明章疑惑,楚識琛為什麼會在這裡?
待客區坐著七八位熟客在飲茶,趙組長陪著聊了一會兒,走過來,不太熱情地招待生客。
他打量楚識琛,年輕,不像喜歡這些樂器的,估計是好奇進來逛逛,問:“需要介紹麼?”
楚識琛看得差不多了,指向其中一把,說:“勞煩幫我拿下來。”
趙組長又瞧他一眼:“這把是珍品。”
琵琶取下,楚識琛穩妥接住,欣賞地說:“如意琴頭,象牙軫,樣子倒是蠻漂亮。”
趙組長的臉色溫和幾分:“鳳凰台也是純象牙的。”
楚識琛撫過琴身的縫隙,檢查拚接手藝是否過關,背板的小葉檀紋路無暇,拂手緊固,的確是一把上好的琵琶。
至於音色,他問:“可不可以試彈?”
趙組長說:“當然可以。”
試琴的區域正對琴行大門,楚識琛抱著琵琶坐在圓凳上,背後一扇雪白屏風映得麵容素淨,他調了調琴軫,輕輕一撥琴弦。
項明章避不開,本能地循聲而望。
許久不彈,楚識琛手生,開頭觸弦緩慢。
他的腳下是複華銀行大廳,那時人聲鼎沸,迎來送往,有序過,嘈雜過,廣納八方財,卻一朝關閉不複榮華。
修長五指翻飛得越來越快,絲弦錚錚作響,好似飛出了一把把柳葉刀。
楚識琛昂首望著大門,物是人非,門外的長街之上隻剩樹猶如此。
穹頂下,這裡的過往,早已無人知曉。
前塵往事在扒掉的牆皮、換新的玻璃、陌生的麵孔中全部埋葬了!
不知不覺間,所有人被激烈的琵琶聲吸引,圍聚在一邊屏息聆聽。
楚識琛按弦的指腹緋紅,眼角更紅。
“錚”的一聲!
一弦急收戛然而止,霎時靜了,無一人回神。
他斂目壓下洶湧思緒,指尖禁不住顫抖。
周圍驚喜叫好,趙組長完全換了一副神色,誇讚道:“敝店是不是遇到行家了?”
一道腳步聲徐徐靠近,楚識琛來不及掩飾難過,抬起頭,項明章走到他身前。
一切契機恰好,他故作輕鬆,語氣透著不易察覺的冷靜,說:“項先生,你來了。”
趙組長遲疑道:“項……你是項樾的……”
楚識琛又問:“好不好聽?”
弦音絕,胸腔仍震動不止,項明章忘了口是心非:“嗯,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