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位修士轉身回到崗位後,不知從哪取來一把黑色雨傘,繼而以足夠用來招待國王的周全禮數對馬車致禮:
“執行任務辛苦了,騎士長先生。”
羅納帶著一摞薄薄的紙張走進了黑傘撐起的安全區域,可是修士卻有大半件長袍仍淋在暴雨中。這讓羅納產生了某種錯覺:這把傘似乎隻為保護他,或者更具體些——隻為保護他手中的任務報告。
“這個時間來彙報任務,會不會打擾聖座?”
“您多慮了,騎士長先生。”修士語氣恭謹而溫和:“聖座關照過,您的到訪優先級高於教堂規章,必須無條件及時通報,並即刻為您安排最高規格的祝禱儀式。”
“專程派遣了繪製著驅魔咒文的馬車,到龍骨森林外連夜接我們回到聖城……也是出自聖座的意思?”
如果沒有教堂加持過的馬車,羅納無論如何也不會冒著魔物的威脅連夜趕路。
“我並不清楚,但我認為大概是的。”修士在門口收起雨傘:“聖座很看重您呢,騎士長先生。”
羅納付之一笑,沒有做出回答。
深夜的教堂安靜得能聽見雨水在花窗上奔騰的聲音。
潔白理石女神雕像靜靜地佇立在祝禱台後方,石質的眼珠中含著慈悲平靜的目光,俯視著空蕩蕩的祈禱廳。
修士與羅納都沒有在此處停留。
他們走過麵向信徒開放的祈禱廳,兩道腳步結伴而行,穿過幽深的理石長廊,理石廊壁上的燈燭與壁畫無聲地審視過客。
長廊儘頭,是一間布置得靜謐整潔的冥想室。
室內燃著細長的蠟燭,身披白袍的年輕女人坐在桌前——不,如果單純以外貌為計算標準的話,她大概仍處在被稱為女孩的年紀。但她的眼中沒有絲毫類似少女的天真,反倒填滿了苦修士般的淡漠與平靜。
“聖女殿下。”
修士低頭致禮,羅納則以騎士禮儀向這名宗教地位尊崇的女士問候見禮。
“本次任務的全部內容詳述於此。”
羅納的視線始終低垂著,隻是抬起雙手將紙張交給聖女。
白袍的下緣停在羅納的視線前方,手中本就輕飄的重量消失不見,頭頂傳來詢問:“有什麼需要轉達給聖座的異狀嗎,羅納騎士長?”
羅納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撞擊顱骨。
他聽到自己回答:“沒有,聖女殿下。”
他無法確定那神秘的夜晚究竟是否來源於一場神秘的幻象。
魔物、少女與龍交錯霸占他的思緒,但他非常確信,如果他將那黎明前的見聞如實描述給任何人聽,恐怕精神病院會即刻多出一個專屬於他的病房。
因此,在書寫任務報告的時候,他隻簡單地提了一句路遇的不知名女孩在黎明前失蹤。而那個人類不該誤入的夜晚,則被他歸入隱秘幻象,沒有訴諸紙麵。
“好的,我將即刻轉交聖座。”
視野前方的白袍離開了。
羅納抬起頭,看著聖女帶走了他的紙質報告,帶走了這個詭異任務的全部書麵記錄。那纖塵不染的背影很快隱去,被吞噬進一間連通著冥想室的漆黑房間裡。
修士上前一步:“騎士長先生,請隨我去祝禱室。”
羅納沒有挪動腳步。
他已經交付了任務報告,按常理來說,他該卸掉重擔安心享受祝禱與休息——忘掉神秘的女孩,忘掉陰暗的森林,忘掉遍尋不得卻又突然出現的廢墟,安心地回到床上,做一個無需警惕周遭的美夢。
他盯著那個沒有絲毫光亮的門洞。
像是盯著一個無解的謎題,一個未知的深淵,一個吞吃愚蠢勇者的餓獸張開無底巨口。
“騎士長先生!騎士長先生?”
修士的呼喚將思緒扯回現實。
——那隻是一間沒有點燃蠟燭的暗室。
他吐出廢舊的思緒和氣體:“……沒什麼,我們走吧。”
“您或許是太疲憊了。”修士說。
“或許吧。”
羅納轉過身,還沒有走出幾步距離,忽然有某種與雨聲融在一起的聲音撥動了屬於冒險家的敏銳神經。他猛地回過頭,瞳孔驟縮,緊緊盯著那間暗室的方向。
已經走到門外的修士詫異轉頭:“怎麼了,先生?”
“你有沒有聽到……某種聲音?”
沒有等修士做出回答,那聲音驟然扯碎暴雨與雷鳴,將冥想室裡的靜謐連同人類的緊繃神經一並擊碎成齏粉——
那是某種沙啞的、陳腐的、仿佛破碎後又勉強拚貼成原狀的嘶吼。
無法想象它由血肉聲帶振動發出,人類的聲帶怎能承載如同山崩般的狂喜與海嘯般的癲狂?
羅納不自覺地退後兩步。
他與修士對視一眼,瞳孔裡層層疊疊地交錯堆積著驚疑不定的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