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晚丞的神情中透著天大的委屈,仿佛他是上了刀山,下了火海,曆經艱難險阻才來到林府。
林清羽看得想笑。陸晚丞不過是比平常早起了一個時辰,出府上馬車,下了馬車坐輪椅——這有什麼可委屈的?
有一個譚啟之已經夠糟心了,眼看馬上要把人趕走,陸晚丞又跑來湊熱鬨。他隻想和家人好好吃一頓飯,為何這麼難。
見林清羽不為所動,陸晚丞被迫釋然。他人來了,也帶了禮來,給足了林清羽麵子。喂藥紮針之恩他報得差不多,回府睡大覺也挺好,外麵真的有點冷,裝成貴公子的模樣也怪累人的。
陸晚丞聳聳肩:“行吧,那我就說我臨時有急事。”
林清羽還沒回話,一個小腦袋從裡屋探了出來:“哥哥,你們怎麼還不進來?”
林清鶴說著,向陸晚丞投去好奇的目光。陸晚丞向他回以微笑。
林清羽道了聲“就來”,對陸晚丞道:“那你……”
陸晚丞道:“按照禮儀,我是不是該去向你爹娘道個彆?”
“你方才不是挺懂禮儀的,怎麼還要問我?”
陸晚丞笑道:“林大夫都這麼說了,看來我剛才裝的不錯。”
林清羽推著陸晚丞入內,林家人已經為陸晚丞留好了位置。
廳中燃著炭盆,比外頭暖和,又不會讓人覺得沉悶。酒香飄散,角落裡擺放著兩株冬竹盆景,平添淡雅清新之感。林家人口味偏淡,桌子的菜肴以清淡為主。還有一道白裡透著淺紅的糕點,好似開得熱烈的紅白梅交織在一處,叫陸晚丞不由地多看了兩眼。
林父道:“小侯爺,這邊請。”
陸晚丞頓了頓,笑道:“飯我就不吃了,我是來向嶽父嶽母告辭的。”
“哦?”譚啟之意味深長地瞄了林清羽一眼,“小侯爺怎麼剛來就要走,竟是連飯也不吃了?”
陸晚丞低咳兩聲,說:“我這身子怕是支持不了多久,得回去躺著……見笑了。”
林母道:“從林府到南安侯府少說要一個時辰,馬車顛簸,小侯爺不如先在府上休息,待見好再回去。”
陸晚丞麵露難色,看向林清羽:“這……清羽,你怎麼看?”
林清羽眼中透出幾分戲謔來。
陸晚丞不用臨時有急事當借口,而說自己身體不適要回去休息,但凡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他的意圖。
這是在林府,他的父親是太醫院院判,官職雖不高,卻是天子近臣,在宮中負責照料聖上,皇後及後宮嬪妃的尊體,醫術自然毋庸置疑,稱其為大瑜之最都不為過。在他麵前說自己身體不適,這已經是明示了。
林清羽看破不戳破:“隨你。”
陸晚丞這才道:“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入席前,林清羽推著陸晚丞去一旁淨手,道:“飯後讓我父親替你把把脈。”
陸晚丞可有可無:“沒什麼必要,我這是絕症,治不好的。”
“彆裝了,你留下不就是為了這個?”
陸晚丞慢條斯理地洗著手,坦然道:“不是,我就是想嘗嘗那個梅花糕,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我有點餓。”
放在其他人身上,林清羽斷不會信這種鬼話。可陸晚丞這麼說,他居然覺得是真的。對懶鬼來說,除了睡,自然是吃更重要。
林清羽轉過身,見譚啟之還在,懶得再和他拐彎抹角,直言道:“你不能和我同桌飲酒,為何還不走?”
譚啟之似早有準備,笑道:“今日我有幸目睹小侯爺風采。私以為,小侯爺光風霽月,胸襟廣闊,定不會像某些迂腐之輩般,對清羽兄你嚴加乾涉。我不過想給老師敬幾杯酒罷了,小侯爺不會介意吧?”
陸晚丞笑道:“當然。都是男子,不用太過拘束。”
林清羽冷冷地掃了陸晚丞一眼,有點後悔那夜給陸晚丞針灸沒在他身上多紮幾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陸晚丞真會替他找麻煩。
譚啟之落座之前,陸晚丞忽然問:“譚兄可曾婚配?”
譚啟之道:“回小侯爺,在下成婚已經三年了。”
陸晚丞“啊”了一聲,惋惜道:“那你夫人要是知道你和我們同桌飲酒,不會生氣吧。”
席間諸人麵麵相覷。譚啟之不解道:“我夫人為何要生氣?”
陸晚丞道:“你和一個男妻,還有娶了男妻的男人同桌飲酒,這似乎不太合規矩。”
林清羽瞥他一眼,隻覺這人眼睛裡都醞釀著壞水。
譚啟之臉上的笑容快掛不住了:“小侯爺說笑了,我夫人怎會因這個生氣。”
“那可說不準。”陸晚丞輕笑了聲,“為了譚兄的內宅和諧,依我看,今日的酒就算了吧。下次,下次一定。”
陸晚丞的逐客令連六歲的林清鶴都能聽出來,更彆說是這些大人。林清鶴仰頭問林母:“娘親,這個人要走了嗎?”
林母為難道:“這……”
譚啟之自詡讀書人,場麵尷尬到這種地步,他臉皮再厚也不得不給自己找台階下:“今日是清羽兄婚後頭一次回娘家,我一個外人在確實有些不妥。譚某就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老師和小侯爺。”
林父本就因譚啟之之前所言心生不悅,自不留他,吩咐歡瞳送客。
譚啟之走到門口,還聽見陸晚丞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有一事險些忘了。今日清羽走得匆忙,把五車的回門禮忘了,好在我發現得及時,命人將禮帶了過來,現下馬車就停在林府門口。”
譚啟之一咬牙,一把扯下了腰間的玉佩。
按照輩分,林父坐主位,林母次之,林清羽和陸晚丞坐在一處。隻見他們二人一人輕聲低語,一人側耳傾聽,似在說著什麼不能為外人道的悄悄話,儼然一對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小兩口,看得林母和林父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目光。
殊不知,他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林清羽:“誰讓你帶東西來了,待會拿回去。”
陸晚丞:“我知道你嫌南安侯府的東西臟,但這些都是能賣銀子的啊。人生在世,乾嘛和銀子過不去。等我死了,你拿著陸家的銀子吃香喝辣,金屋藏嬌,看他們哭哭啼啼地給我上墳,豈不痛快?”
林清羽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眯起眼睛,轉頭吩咐下人:“叫人把東西搬進府。”
陸晚丞樂嗬嗬地伸手去夾他垂涎已久的梅花糕:“這就對了嘛。”
飯後,林父主動提出:“小侯爺的病情,我略有耳聞。小侯爺若信得過,可否讓我一觀?”
陸晚丞擺出一副驚喜的表情:“求之不得。”
林父頷首道:“小侯爺請隨我來。”
林清羽推著陸晚丞去了林父的書房。林父淨手後,拿出一方暖玉製成的脈枕墊在陸晚丞腕下,閉目探脈。
一時間,房內鴉雀無聲,從林父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什麼。探完脈,林父又問了陸晚丞幾個問題,陸晚丞一一照實回答。
林父道:“小侯爺的病根是天生所有,治標易,治本難。平日一定要精心休養,切忌深思操勞。”
林父的話模棱兩可,不過是老生常談,陸晚丞也不多問,略顯疲憊地笑著:“有勞嶽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