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湛盧的聲音闖進了機甲的精神網,好像一顆小石子,砸起細細的漣漪。
林靜恒短暫地收回散落在黑暗裡的意識:“恢複多少了?”
“5%。”
“能替我聯係白銀九嗎?”
湛盧頓了頓:“抱歉先生,能量不足,無法在星際範圍內搜索並定位對方。您想體驗一下我的‘極限功能’嗎?”
極限狀態是指電量低於一定數值,機甲大部分功能被迫關閉的狀態——湛盧現在情況特殊,如果他的機身也在,一般時不會輕易斷電的。因為一架超時空重型機甲一旦能量不足,在星際戰場上通常意味著機毀人亡。
機甲的極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機甲都隻剩下一口氣時,僅剩的功能。高級機甲的機甲核個性化設計很多,機甲極限功能的功能設定,通常表現了機甲主人的死亡觀。
林靜恒還沒研究過湛盧的極限功能是什麼,於是問:“啟動,你的極限功能是什麼?”
湛盧回答:“陪您聊天。”
林靜恒:“……”
什麼腦殘功能!用二手機甲就這點不好。
湛盧的前任主人是個天性浪漫的男人,給湛盧這架傳奇機甲設置的極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臨頭時再聊五塊錢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當設計師,我一定專門出產核心人工智能是啞巴的機甲。”林靜恒問,“自定義的極限功能可以更改嗎?”
“可以,”湛盧的聲音在浩渺的機甲精神網裡輕輕震蕩,“您擁有我的一切權限。”
“那就改成……”林靜恒頓了頓,突然詞窮了。
如果是死到臨頭,他想要什麼呢?
這問題太簡單了,林靜恒活到這把年紀,不敢說知道彆人,起碼了解自己,他可以不假思索的回答,死到臨頭,當然是想多殺一個賺一個,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機甲的極限功能是自殺式爆炸。
可是……這二手機甲是那個人留給他的。
他記得那天夜裡,烏蘭學院下了大雨,所以應該是個周二。
烏蘭學院占地六千五百平方公裡,差不多是一座中型城市的麵積了,一半是校舍,另一半是一片建校時規劃的森林,兩百多年,一代人還沒過去,林木已經參天,為了維持環境濕度和水循環,每周二中午到午夜,是烏蘭學院的自習時間,學校會集中安排下雨。
當時陸信被軟禁調查,機甲湛盧就被封鎖在烏蘭學院裡。
三十三年前的那個傍晚,林靜恒得到消息,三位一體的聯盟議會對陸信下了秘密拘捕令。
他偷走了湛盧的機甲核,用實驗室裡的空間場強行突破門禁,想要趕到陸信那裡。
民用載人空間場本身已經是緊急情況下才會動用的,會給人體帶來極大的負擔——何況他拿的還是個毫無防護措施的半成品,連續三次躍遷定位不準,他用半成品的空間場跳了四次,摔在陸家附近的時候,脊柱嚴重損傷,腰部以下已經沒有了知覺,他是帶著烏蘭學院的雨水,一步一步爬過去的。
那時候,他和旁邊那幾個花錢找人寫檢查的小崽子差不多大,年少輕狂,頭腦空空,裡麵裝著很多瘋狂的念頭,汪著很多的水。
陸信被他這個從天而降的意外嚇壞了,趕緊調來急救艙,罵罵咧咧地說:“烏蘭學院的澆花水是怎麼呲進你腦子的?”
林靜恒掙紮著把湛盧的機甲核遞給他:“沒時間了,湛盧在這,你隨便接一台機甲,先走!”
陸信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地回答:“你快滾一邊去吧。”
然後把他強行塞進了膠囊一樣的急救艙。
帶有麻醉鎮痛效果的營養液和藥水滲入他的身體,劇烈的疼痛全都開始麻木,林靜恒很快開始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他透過透明的急救艙蓋,發現在這麼一個深更半夜裡,陸信居然穿戴得很整齊,還換了一身非常隆重的軍裝。
他心裡隱約有不祥的預感,可是自己一動也不能動。
一個瘦高的影子從他身後走出來,是陸將軍的副官。
“去提輛車,”陸信吩咐副官說,“一會你趁亂,偷偷把這小子送回烏蘭學院,找校醫院的蘭斯博士,他以前欠過我一個人情,知道該怎麼處理。”
副官敬了個禮,推起小急救艙:“我永遠忠誠於您。”
“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榮幸。”陸信低頭回禮,然後抬手在急救艙上拍了幾下,對快要失去意識的少年說,“我心裡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多到我有點撐不起這個攤子了,我把湛盧留給你,把你留給聯盟,以後……”
那話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像是他一個幻覺,林靜恒總覺得那天他聽見了陸信的一聲歎息,然後是一句模模糊糊的……
“你什麼時候能長大啊?”
再次醒來的時候,林靜恒已經被秘密送回烏蘭學院,他被關在封閉的急救艙裡,校醫蘭斯博士對外說他實驗操作失誤,因為感染,需要住院隔離,他像個被蓋進棺材裡活埋的吸血鬼,瘋狂地撞急救艙門,摳艙門的縫隙,每一根手指都扒得鮮血淋漓,再在急救艙裡藥水的作用下恢複如初,就這麼被關了三天。
三天以後,外麵已經變了天色。
據說陸信在那天夜裡乘坐一架非法機甲出逃,被聯盟衛隊追到玫瑰之心外,三枚重型導彈同時擊中機身,連人再機甲,碎成了茫茫宇宙中一把灰塵。
那位把他送到烏蘭學院的副官保留了忠誠,自儘而死,在據說已經消除了人類自殺行為的伊甸園係統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道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