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壓低聲音,麵色猙獰:“我再說一遍,你離我兒子遠點!”
林靜恒一挑眉:“看這麼嚴?令公子是未成年少女嗎?”
“我們第八星係的鄉巴佬高攀不上你聯盟上將!”
“你兒子窮困潦倒,自己打著我的旗號招搖撞騙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獨眼鷹一輩子有兩件最後悔的事,一件是十五年前去尋歡作樂時,內褲腰帶上沒有彆一把激光槍,一件是他覺得男孩大了應該摔打,適當窮養,沒有跪著奉上現金,資助他兒子的離家出走。
獨眼鷹:“你放屁!”
林靜恒回以嗤笑。
“二位,二位!怎麼又吵起來了?” 陸必行身上的無菌氣泡終於都脫落了,從醫療室裡走出來的時候,還不知從哪順來一套衣服換上了,藏青色的,十分板正,小立領一戳,顯出幾分成熟穩重的人模狗樣來,他一伸手隔在兩個人中間,頭疼地說,“嫌剛才跳傘不夠刺激是吧?我可真惹不起你們。”
獨眼鷹餘怒未消:“沒你的事!”
林靜恒卻很有長輩風度,溫和地問:“感覺好點了嗎?你這次也太冒失了。”
獨眼鷹這才反應過來,為了爭寵,他連忙硬凹出了一個慈祥的微笑,足能嚇哭一個幼兒園的小孩:“爸爸沒說你。”
陸必行很無奈看了看獨眼鷹,感覺自己這位老父親的心理年齡真是青春常駐,兩百年如一日地處於十歲水平,於是語重心長地哄道:“爸,咱們還蹭人家的機甲呢,你懂點事吧。”
獨眼鷹:“……”
林靜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外套上。
陸必行轉頭,很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臭不要臉地一攤手:“借了你的機甲,又借了你的酒,現在再多穿你一件衣服,打包算一次人情,行嗎?”
林靜恒想說“你自便”,嫌自己太冷淡,想換成“榮幸”,又覺得跟平時畫風大相徑庭,怕嚇著彆人,話到了嘴邊,一時竟有些拘謹地哽住了,他隻好倉促地點了下頭,借著查看艙門外氣壓和空氣質量,避開陸必行的視線。
艙門緩緩打開,廢棄補給站呈現在眾人麵前。
人工大氣層內,氣壓和空氣質量都很理想,可以不用穿宇航服,補給站的廠房、軌道狀態都很好,兩側的人工草坪平平整整,隻是悄無聲息,人形道上空蕩蕩的,地麵上仍留著車轍的痕跡,智能垃圾箱、安保機器人與擺渡車死氣沉沉地陳列在兩側,像一排醜陋的擺設。
一行人順著路標,來到補給站的核心控製室。
“能量係統關了,但是硬件設備本身沒問題。”陸必行觀察了片刻,“我試試,應該能重啟。”
黃靜姝問:“陸總,不是說這個補給站在走私航道上,會有人用廢站做生意嗎?人呢?”
“走了,但是恐怕剛走沒多久,你看門口的草坪就知道了,設備也明顯一直有人維護,機器上還有餘溫呢,乾這種非法買賣有時候就得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陸必行一邊鼓搗一邊說,“丫頭,給我照一下。”
他話音沒落,一道十分柔和的白光就打在他手邊,亮度足夠,還不傷眼。
“哎這個好,”陸必行隨口說,“誰這麼愛學習,個人終端上還有護眼燈?”
他說完,沒人搭腔,陸必行這才後知後覺地一回頭,發現幾個學生都畢恭畢敬地站在幾米開外,給他照明的是林上將。
陸必行愣了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又一道光從另一個方向打來,原來是獨眼鷹不甘寂寞,也跟著打來一束光,那強光跟探照燈似的,一下把兩個人都晃得睜不開眼。
陸必行:“爸,你捉奸嗎?眼都讓你晃瞎了!”
林靜恒:“……”
“不是,”陸必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麼,“我不是那意思,林……咳,那個……”
林靜恒打斷他:“還用你習慣的稱呼就行。”
陸必行偷偷看了他一眼,溫潤的白光下,林靜恒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大概這驚心動魄的一路著實不輕鬆。陸必行不知怎麼的,想起自己用這張臉拗出來的各種表情,腦子裡一根筋短路,突然升起一個念頭:“我當時要是留個影就好了。”
林靜恒——那可是聯盟最後一個上將,居然讓他見到了活的!
陸必行沒把獨眼鷹對林靜恒的惡評當真,因為可能是兩眼不對稱的緣故,獨眼鷹看誰都充滿偏見,尤其是比他英俊的同性。
他年少時,仰望星空之餘,也曾經對外麵的世界充滿好奇,定期收集七大星係的新聞,自從他有印象以來,聯盟一直歌舞升平,軍委勢力漸漸勢微,像是卸磨後的驢,黯然失色,唯有林將軍一人,功勳都藏在字裡行間。
陸必行對數字十分敏感,他發現早年間,每年域外海盜的恐怖襲擊事件至少有三四十起,每次聯盟都會發表一篇悲壯的譴責,沉痛悼念死難者,再用數以十倍的兵力才能扳回一局,海盜們卻常常是打不過就逃往域外,等待下一個時機,像除不儘的蟑螂。可是恐襲數據和聯盟傷亡數據在十幾年前卻突然有一次斷崖式的下跌,好像海盜們一夜之間從了良,自行蒸發了——那是在林靜恒接管白銀要塞之後。
陸必行:“說實話,我現在還跟做夢一樣。你真的是……唉,好多話沒來得及問,毒巢的老窩就炸了。”
柔和的白光打在林靜恒灰色的虹膜裡,溫柔得不可思議:“你想問什麼?”
陸必行想問的太多了,包括每一場聯盟沒認真報道過的戰役細節,湛盧真的是那個湛盧嗎?拒絕有“聯盟第一美人”之稱的葉芙根尼婭是什麼感受?五年前那場玫瑰之心的刺殺是怎麼回事?最重要的是,他是怎麼瞞天過海,竟然讓伊甸園檢測不到的?
然而他目光往周圍一掃,發現幾個學生都在豎著耳朵聽著,陸必行遲疑了一下,不確定林靜恒是不是願意公開自己的身份,何況他位列聯盟上將,竟然假死離開聯盟,在第八星係這麼個鬼地方窩了五年,肯定有很多苦衷。
成年人——特彆是林靜恒這種生性內斂的人,也許並不願意把血淚掏出來給人看。
陸必行眨眼間就管住了自己旺盛的好奇心,話音一轉,他鬨著玩似的問:“能給我簽個名嗎?”
旁邊四個偷偷聽牆角的學生險些絕倒,一臉古怪地互相擠眉弄眼。
薄荷一臉疑惑:“校長這是狂熱粉還是基佬?”
懷特滿臉一言難儘。
黃靜姝往周圍看了一圈,用眼神示意同學:“我們要不要回避?”
鬥雞睜大眼睛,用眼角瞟了一眼陸必行的衣服:“陸總剛才穿的不是這身!”
黃靜姝一手一個,拖走了鬥雞和懷特,薄荷機靈,趕緊跟上,幾個學生裝作好奇,拉拉扯扯地包圍了獨眼鷹,興致勃勃地詢問他軍火生意在第八星係前景怎樣,並對他時髦的眼睛表達了高度讚賞。
當代青少年都很有心機——如果校長能成功拐到四哥,以後學院沒準能和黑洞簽訂長期協議,名正言順地讓黑洞接收學院畢業生,多麼坦蕩的學業和前途!
林靜恒聽了陸校長的“無理要求”,愣了片刻,就在陸必行以為他要脫口一句“不簽,滾”的時候,林靜恒從兜裡摸出了一根筆:“好。”
陸必行:“……”
林靜恒很有耐心地問:“簽哪?”
自學成才的陸校長在課堂上從來如魚得水,頭一次體會到提問答不上來的尷尬,和林靜恒大眼瞪小眼片刻,他十分慌張地一伸手:“不是,我……”
林靜恒托住他的手腕,他掌心乾燥,指尖布滿堅硬的繭,骨節分明的手指看起來很有力量,動作卻很輕,羽毛似的掃過陸必行的袖口,在他手背上寫了個一筆連下來的“林”:“當年白銀要塞官方公告上都有我的簽名,要是有興趣,你可以做一個筆跡鑒定。”
大概是剛才骨折的後遺症,陸必行覺得自己從指間一直麻到了手腕,仿佛開學典禮時一樣忘了詞。
獨眼鷹被一幫嘰嘰喳喳的熊孩子包圍,正在煩不勝煩,老遠一瞥看見此情此景,心裡頓時升起了七八十個齷齪的聯想:“你往哪摸!”
林靜恒十分自然地鬆手,提醒道:“能量核重啟進程走完了。”
“哦,”陸必行乾笑一聲,“對對。”
他連忙偷偷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確認了重啟命令,一瞬間,整個補給站發出一聲輕歎,仿佛重新活了過來,無數燈光漸次亮起,巨大的能源塔發出熒熒的鐳射光,將機甲的剪影投射下來,維修機器人們成排地升降梯,忙忙碌碌地開始自動檢修受損機甲,林靜恒手臂上悄無聲息的湛盧也仿佛跟著亮了起來,歡快地連上了能源塔,汲汲不斷地吸收起能量。
“我去看一下機甲。”林靜恒囑咐說,“有什麼需要,隨時去那邊找我。”
他說完,讓過氣急敗壞的獨眼鷹,揚長而去。
陸必行愣了半天,低頭看了一眼手背上那個龍飛鳳舞似的“林”,被主控室的散熱係統烤出了一層細汗,小心翼翼地折起袖口,他半身不遂地擺弄起主控室的設備。
這補給站裡居然還有能覆蓋整個第八星係的非法通信網,挺先進的,陸必行順手點了修複命令,同時心裡亂七八糟地想:“他怎麼突然對我這麼好?就為了跟老頭子鬥氣嗎……哎,這鬼地方能量儲備和物資儲備還挺充足,物資可以補充一點,誰知道那幫阻塞交通的海盜什麼時候走……我這手怎麼還在麻,要偏癱的前奏嗎?唔……這裡還有個武器裝備庫,需要破解加密鎖……他手指好長……嘶,我想什麼呢?這個鎖的加密方式是……”
廢棄補給站的加密鎖不怎麼樣,在陸必行隻有十分之一的大腦能正常乾活的情況下,竟然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被他撬開了。
陸必行滿腦子都在循環林方才那句“隨時去那邊找我”的低聲囑咐,聽見“嘀”一聲輕響,勉強抽回雲山霧繞的神智,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庫存:“唔,空了。”
陸必行的眼睛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武器庫存,神智還停留在方才白光下,林靜恒那張顯得柔和了很多的臉上。半分鐘後,陸必行倏地一激靈,回過神來——不對,能量和物資儲備這麼充足,武器庫存為什麼空了?!
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主控室所有的設備——主機外殼上的生產日期是新曆200年,至今運行非常順暢,說明裡麵的軟硬件有人長期保養升級,這個補給站一直有人!
他們為什麼匆忙離開,把能養活一條星艦的物資留在這,帶走了所有的武器?
“爸,”陸必行沉下臉色,“我們可能需要立刻……”
他這句話沒說完,方才隨手修複的通訊係統讀條完畢,激活了。
主控室上方的大屏幕亮了起來,先是一片雪花,隨即,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男人,他半個身體都是機械的,空洞的目光從屏幕裡射出來,陰森森的,充滿惡意。
獨眼鷹猛地推開擋在麵前的鬥雞,額角上青筋陡然爆起。
“諸位第八星係的親朋好友們,大家好,”男人露出了一個僵硬而古怪的笑容,“我是阿瑞斯?馮,諸位還認識我這個老朋友嗎?不認識沒關係,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凱萊親王,一百多年前,被你們拋棄、背叛的人,現在滿懷憎恨,帶著複仇的利劍,從地獄裡爬回來了,開不開心啊?”
懷特無端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拉住陸必行的袖子:“校長,他是誰?”
自稱凱萊親王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家族統治第八星係六十多年,養活了無數不知感恩的蛀蟲、垃圾,讓你們住在世外桃源裡,免遭聯盟的剝削與侵略,可是我親愛的子民們啊,你們是如何回報我的呢?”
“你們引來了聯盟狗,為了幾根骨頭背叛了自己的主人,殺死了我的父兄,讓我倉皇逃到域外,至今□□隻能靠這些廢銅爛鐵支撐——怎麼樣,這一百年來,歸順聯盟的日子好過嗎?聯盟給你們自由和尊嚴了嗎?如果你們在炮火中痛苦地哭泣,偉大的聯盟救世主會派人來拯救你們嗎?”
他說到這,上氣不接下氣地狂笑起來:“一起來慶祝我的回歸吧。”
話音落下,屏幕裡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幾架猙獰的超時空重機甲對準了凱萊星,凱萊親王發出一聲長長的口哨,成百上千顆核導彈雨點似的飛向毫無抵抗力的凱萊星,鋪天蓋地,巨大的能量波晃得人睜不開眼,第八星係的首都星頃刻淹沒在炮火裡。
一顆星球在這個世界上灰飛煙滅了。
目瞪口呆的人們尚未反應過來,屏幕裡的男人就大喊道:“驚喜!下一個!”
屏幕上的星際坐標亮出來,炮口指向了北京β。
不是每一次出走,都還能再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