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門在兩日後的黃昏被人卸鎖打開,從外麵湧進來一群婢女,立屏風、抬浴桶、打熱水、備乾花……江霽月冷眼看著她們忙碌,假裝順從地由她們伺候著沐浴焚香,在梳妝之時,眼疾手快搶走了一支尖銳的簪子,抵住自己的脖頸,在一群婢女驚慌的目光下奪門而逃。
不過,她邁過了臥房門口,卻沒能邁過院門。
沈淮出現在院門口,抬臂奪走了她手裡的珠簪。他用另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鬆柏般的麵容隱有薄怒,他說:“阿河,乖一些。”
“不要這麼叫我,沈淮。”江霽月定定地看著他。
她的頭發尤帶潮氣,微涼、散亂,被寒風吹揚起,低低地飄著,隱有暗香。
江霽月是雲京出了名的美人,眼尾微揚,丹唇皓齒,華茂春鬆,靨若芙蕖。這樣的容顏笑起來最美,可她不太愛笑,見人見物總是那副淡漠模樣,也隻有親近之人才能瞧見她笑時的濃豔春光。
沈淮斂睫,說道:“我知道前日褚煬那娘子來過,便也不用再跟你解釋現在的情況了。”
“所以,現在你便是要把我洗乾淨,送去北瀾人的床上?”江霽月眉峰蘊著怒意,紅唇將笑不笑,“良將方戰死,你們便護不住他們的女眷,不怕天下人心寒嗎?”
說著,江霽月冷笑道:“哦,聰慧的大皇子應當不會讓皇家添了汙名。讓我猜猜,這幾日,你們是不是隱下了江家的戰功,甚至還在百姓麵前將他們描成了罪人,所以罪人的女兒,即便被這樣屈辱地送出去,人們也隻當是為國贖罪?”
“阿河,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把你給帶回來的。”
“事已至此,何必說的那樣好聽?”江霽月用力將手腕從他手中抽回來,眸中儘是厭惡。
“成婚三年,終有感情。”
江霽月臉上的笑儘數收斂,她淡淡道:“好爛的感情。”
把自己的妻子送出去,定然會有不少人戳他脊梁罵他窩囊,但更多的,還是感念他舍小情為家國的大義,而這些人中,就會有他的父皇、當今的皇帝。
他現在裝作這種痛極的樣子又是裝給誰看。
“阿河,你剛強的性子到了北瀾一定要收斂一些,北瀾人要你非是為了奪你性命,委曲求全一些,忍一忍,好好活著等我來接你。”
他這話她沒懷疑有假,倒不是相信他虛無縹緲的愛,隻是因為這樣更為有利於他。瞧瞧,有權之後立刻將自己被要走的妻子奪回,多堂堂正正的大男子。
曆來史書儘是這種故事,今日送走了女人以顯大義,明日奪回女人以證男子氣概。送來搶去,根本沒有人把女人當人,視為物件而已。
沈淮見她不說話,誤以為她在思索什麼以死保全名節,又道:“你那閨中密友已經被我遣人看了起來,不要想著在送去北瀾的路上尋死,她與你同生同死,我知你良善,定不會忍心旁人因你而死。”
江霽月聞言,冷冷地看了一眼沈淮身側的褚煬,開口道:“你也窩囊。”
……
第二日被送上去往北瀾的車輦時,江霽月有些發熱,大抵是昨日頭還濕著便吹寒風的緣故,江霽月身子一貫不好,在車輦上坐正,便有些昏昏沉沉。
果然如她所料一般,沈淮或是皇帝定然對江家做了什麼手腳,沿路百姓看她的眼神大多都冰涼冷淡,隻有少數曾受過江家恩惠的人熱淚盈眶,哭卻不敢大聲哭。
駕馬行在車輦一側的北瀾使者是個中年人,他眉眼凶戾,握住韁繩的手肌肉虯結,像是個武將。他將左手放在右肩上,似乎行了一禮,說道:“沈姑娘,待我們行離雲京,會換乘速度更快的馬車,馬車上會有侍奉您的婢女。”
江霽月頷首,道了聲“多謝”。
此人以禮待她,她便以禮還之。
她本以為會在眾人冷漠的目光下離開她長大的地方,卻不料有人突然向她的車輦扔了一把茴靡草,那些莖葉大多數被擋在了簾外,隻有一根穿過縫隙,落到了她的膝上。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濕潤。
茴靡草,也被稱為英雄草,生命力極強,種子可以在乾旱的沙土中生根發芽。去往戰場的將士們都會帶一把茴靡草的種子,若是戰死沙場,荒蕪的沙地裡也能生出他們生命的延續。同樣,在將士們離家前,家人會在他們身上丟茴靡草的莖葉,望他們生命力如同茴靡草一般,活著最好。
她順著茴靡草丟來的方向看過去,有一個小童小步跑向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她彎下腰,給了小童一支糖葫蘆,而後站直身子,似乎在看向車輦上的江霽月。
此人身形不屬於江霽月熟識的任何一個人,不過,她是誰,並不重要。
江霽月拿起這根茴靡草,放到了她帶在身邊的小木匣中。
還有人站在她身後,這就夠了。
車輦一路浩浩蕩蕩行離雲京,前後接跟著一車車賠禮,換乘到馬車上,更顯得江霽月不過是眾多賠禮中的一件。
馬車上等著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姑娘,烏亮的眼睛,不太愛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