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無數次,將脆弱的要害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下。
在他眼皮底下發生的事情似乎變得愈發令人玩味。
“可我身體虛弱,難免……”
“會拖累你。”
織霧原本還對紙條感到心虛棘手,可聽到這話時又略有些無奈。
丈夫相貌英俊,性情也像食草動物般柔弱惹人憐愛。
就是這動輒自卑的習慣總改不了。
在織霧要開口安撫男人這份時不時便要跑出來作祟的自卑之前,她瞧見對方掌心不知在哪裡擦出了一道傷痕。
滲出血珠後又凝固,殷紅破損和蒼白皮膚相映的畫麵落在丈夫的身上,竟頗有種觸目驚心的淩虐感。
晏殷自己都尚未意識到這道小小傷口時,手掌心裡便落入了一隻柔軟白嫩的手。
織霧執起他的手掌,用藥膏替他掌心劃破的小口子細細塗抹。
清涼的藥膏覆蓋住傷口的瞬間,激發出一種火辣辣的刺疼,接著被一截嫩指按上來輕輕將藥膏揉化。
少女垂首間露出白皙纖細的頸,似一支純美白花,將那清清甜甜的花香溢出溫暖的衣襟,糖絲一般侵入旁人的呼吸。
晏殷低垂下眸,瞧見她垂首揉撫認真的模樣,櫻唇中吐露的話語也好似無奈。
“所以夫君才更要好好養好身體。
否則,這副柔弱的身子骨,隻怕鬼見了都要繞道走呢……”
揉完之後,織霧本能將男人手掌捧到唇畔輕輕吹了吹,抬眸卻不經意間與對方那雙黑眸對視。
織霧心口驀地一突,似不經意間漏了段節拍。
男人皮相好,可濃密長睫下的晦暗眸光卻總好似藏著食肉動物對弱獸皆會有的侵略意味……
她恍若無措了起來,倉促地轉移了話題輕道:“夫君這樣可有好些?”
晏殷看著掌心裡小白魚似的手指滑膩從掌心抽回,似後知後覺般緩緩蜷起手指。
“好許多了。”
裹挾著柔膩撫摸融化入傷口的藥膏,在疼痛後帶來的清涼撫慰效果尤為顯著。
隻是這樣小的劃痕,是往日晏殷即便貴為東宮之主時,也都不會多看一眼的痕跡。
偏偏,這樣不必要的憐愛,她卻絲毫不覺哪裡不對。
這讓晏殷心底反倒更生出一絲怪誕情緒。
卻不知……
她失憶之後,會親身撫慰旁人的手段能到何種地步?
*
不到兩日。
地厭突然害怕驚恐地再次出現在了晏殷的院子附近。
晏殷遠遠看見他,清俊麵龐上毫無意外神色。
食肉的畜生一旦嘗到腥味,就不會一直吃草。
這是它們刻在骨子裡、與生俱來的本能。
地厭的腳踝被打斷了,鮮血淋漓。
可比這個更恐怖的是,他打死了侄子最喜歡的黑狗。
在大雪飄零的凜冬裡,舅舅甚至準許狗進屋睡,都不準許他離開覆滿冰雪的狗窩半步。
可見殺死地位比自己高的畜生,對於地厭來說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發覺自己不管怎麼補救,都無法將額骨被木箭射穿的黑狗複活,地厭頗為健壯的身軀竟開始顫抖起來。
他抱著腦袋仿佛想到了舅舅掄起木棍將他砸到頭破血流的畫麵,趴在地上一個勁兒拉扯破碎的屍體,想要將死狗複活。
他頗無助朝晏殷的方向反複看去,似乎希望可以像前幾天一般,男人幫他將弓複原那樣,將狗也複原。
偏偏這一次,男人卻絲毫沒有要幫助他的意思。
“你成功了。”
地厭身軀猛地一僵,隨即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對方。
對上少年那張雜亂頭發下的臉,晏殷卻隻居高臨下地漠然俯視。
“你的確很有天賦。”
用來試驗他能力的木箭甚至都能穿透狗的腦子。
地厭卻第一次開口,斷斷續續發出聲音。
“我……是……”
“廢物……”
晏殷目光毫無情緒地掠過地上死狗,用著能夠安撫人心的嗓音,語氣溫潤。
“你不是廢物,而是一個可以一箭穿透任何人眉心的,弓箭手。”
“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你。”
“也許……”
晏殷垂下長睫,一字一句道:“你需要更為合適的機會,來幫助你得以施展這份能力。”
地厭怔怔地盯著他的眼眸,聽了以後唇瓣翕動。
漸漸地,神情激越難掩。
殺死畜生的恐懼,被掩蓋於一種恍若被神明鼓舞的誇讚,受寵若驚與蠢蠢欲動而出的野心交織迸發。
可……
“我隻會……種地,偶……偶爾獵幾隻野兔子。”
“我不行……”
他握住的粗陋弓箭被一隻蒼白的手掌按住,阻止了他嘴裡餘下那些會讓他陷入無限沮喪和自我否認的情緒中。
男人那雙清潤漆黑的眼珠緩緩盯住他的雙眼,語氣分明輕柔。
偏偏卻擁有著錘擊心臟的份量、咳珠唾玉般落在地厭顫抖心頭。
“你可以——”
曲起指節,晏殷輕輕握起弓,感受自身的病態。
這副被毒藥摧殘的血肉之軀和從前比起來,實在廢物得不像話。
可皮囊漂亮的男人吐露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濃稠渾濁的黏液,包裹並腐蝕著這個無比適合成為趁手工具的少年。
打斷蛇的七寸,射裂狗的顱骨,這些,他都做得很好。
但同樣……
“殺人,要誅心。”
殺人,要誅心……
十六歲的地厭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所有人都隻告訴他挨打了就要磕頭認錯。
如果敢抬起眼皮看對方,那就是在欺霸村民,是十惡不赦——
地厭蹲在男人麵前,給了對方一顆糖。
就像他小的時候,想要給孩子們一顆糖討好,卑微祈求可以用這顆糖換取成為他們夥伴的機會。
可他們都拒絕了。
厭惡的目光、吐在他臉上的濃痰……那些畫麵讓他渾身酋結的肌肉開始緊繃。
可這雙眼,卻像是方才死去的黑狗一般,充斥著一種沒有人性的眼神。
這大概率,才是他被稱呼為怪物的真正原因。
偏偏,他眼前的男人比任何人都要更為了解這種沒有人性的怪物是何種存在。
晏殷接過那枚糖,當著地厭的麵,將糖丸含入薄唇內。
他成了第一個向少年道謝的人,“這糖很甜。”
一些隻有他們兩人才懂的規則,恍若無形中誕生。
……
在十幾裡外的小石鎮上。
劉甫這段時日忙得幾乎腳不沾地。
概因他當日領織霧去縣衙驗屍時,對那具屍體的疑心始終沒有解除。
私底下他四處暗訪,最終卻是在一個極其意外的地方找到了突破點。
“師父,這麼說來,柳檀的身份竟有可能是假造的?”
他手底下帶的小捕快王九同樣為此感到吃驚。
起初,他們懷疑屍體有問題,也懷疑過織霧家裡的丈夫有問題,但唯獨沒有懷疑過“柳檀”這個身份信息本身就有問題。
也是誤打誤撞下無意中撞破的線索,劉甫在反複確認這一結果之後,無形中,一些東西似乎也都得到解釋。
王九盯著他道:“師父,這消息怕是不能讓羅縣令知道,畢竟他對這件事百般阻撓,若是知曉,隻怕……”
羅縣令是瑾王的人,太子遇刺,獲利者最大的人也是瑾王,難保這背地裡沒有一些不為人所知道的內情。
劉甫凝眉,當下正陷入沉思,聞言隻叮囑道:“你照應好你自己就是了,這件事情不需要你參與。”
他私自查案,違背羅縣令的命令事後必然會遭到清算,不必連累旁人。
王九卻頓時笑說:“師父說的哪裡話,我是師父一手帶出來的,要不是師父,我指不定還繼續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乾苦力活,哪有今日體麵。”
他言辭頗見諂媚,一反常態地堅持要幫劉甫打下手,又詢問劉甫下一步要做些什麼。
劉甫收起那些關鍵證據,想到了前幾日見過的織霧竟因她過於自然的純良作態而大意錯信……
他沉下聲道:“接下來自然是將‘陳霧’的身份也一並查驗。”
“柳檀”身份是偽造的,隻怕“陳霧”這個名字多半也不會真。
且冥冥之中,劉甫尚且有一絲敏銳直覺告訴他,倘若“陳霧”的身份也同樣屬於偽造,那麼他們“夫妻倆”多半與刺客會出現在這裡,脫不了乾係了。
與此同時。
身份已然在劉甫那裡露出破綻的織霧對此還毫無察覺。
這幾日事情原該有所進展。
在織霧一天天的悉心照顧下,丈夫虛弱的身體就像是秋後被火燃燒殆燼的野草,從毫無生機的枯萎中,竟也枯木逢春般日漸好轉起來。
隻近兩日大概是因為氣溫驟降,兼之傷口感染,丈夫本就弱不禁風的身體似又開始隱隱發熱。
織霧黃昏時替晏殷換過藥後,便特意去了趟楊大嫂家。
楊大嫂在當地根基深厚,雖隻是普通老百姓,但對這十裡八鄉的事情是最熟悉不過。
織霧想要尋她打聽個可靠的妙手大夫開些調養良方。
晏殷身上的傷口雖然都在愈合,可總歸還是要將他身體底子調養好才是正途。
楊大嫂聽得她的來意卻比她更為意外。
“先前我瞧你丈夫身體弱,你藏著他一副見不得光的模樣,我當時便想推薦個大夫給你。”
“阿霧妹子可是忘了,你說家中蓮花木盒裡的藥都是大補藥材,喝完一個療程你丈夫身體便能徹底調養好了。”
若喝完還未好,她才肯接受楊大嫂的好意。
織霧聽罷略是詫異,心道這就難怪了。
她醒來之後,除了對男人受傷的症狀對症下藥,倒也沒有給他額外喝過什麼調養身體的藥。
可見是她耽擱了對方身體的調養進度。
打楊大嫂這裡回去後,織霧按照對方的說辭果然在一個蓮花木盒中找到了藥包。
隻是裡頭剩餘的不多,她索性先熬上一劑,將這等大補之物給丈夫重新續上。
她察覺丈夫身體發熱後,便堅持將對方按到榻上,不許對方下地。
為了避免他又將衣裳穿得整潔不亂便要走出家門受風,更是連他外衣也都抱出去泡入水中換洗。
晏殷近日身子的確少有不適,概因先前身體裡的毒藥浸入太深。
如今身體見了起色,那些餘毒反倒開始作祟。
從晌午後,女子細嫩的手指抵在他頸間察覺出他再次發熱,便不依不饒地想要將他推去榻上。
晏殷本就不習慣旁人觸碰,偏偏抵在身上那雙柔嫩的小手一下接著一下,好似真以為她這軟綿綿的力道能將他從原地撼動分毫。
他本就昏沉,索性順了她的意思閉目休憩了片刻。
直到一股熟悉的藥味在室內彌漫開來。
在織霧離開室內之後,男人緩緩睜開了眼。
他掀起眼皮,看到那碗黑沉的湯藥。
晏殷對這藥材並不陌生。
畢竟,這藥材時常用在惡行累累的死囚犯身上,是牢獄刑房中最為上乘的“刑具”。
牛羊喝了當場斃命。
人喝了,即便身體底子再好,也會慢慢病隕。
最重要的是,這一劑藥喝下腹之後,會渾身骨頭碎裂般,寸寸發疼。
那種恍若削下血肉般的痛苦令人如墜阿鼻,置身人間煉獄。
而這樣的藥……
在織霧失憶之前,她已經給太子晏殷喝下了六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