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織金鍛 庭景幽方……(2 / 2)

驚見春 拂雁 9092 字 9個月前

話落在溫嫤毓身上,孟婉卻未曾想過自己作為繼室這般評判已逝嫡妻之女,何況逝者與她一府所出同為姐妹。

人總擅窺見他人之錯,卻難察自身之誤。

溫泓心中百味陳雜,他習慣了孟婉多年來的溫柔小意,今驟然見她如此做派,卻有些恍惚了。

孟婉卻還未泄憤,她心念一轉,道:“大小姐不肯罰跪於祠堂,這婢女之過卻不可免,鄔婆子今日捆來的幾個婢女,眼見小姐犯錯卻不知規勸反而一心縱你行事,這才釀出今日過錯,此等刁奴實在留不得,應即刻發賣出去才是。”

事關孟姝,溫嫤毓自有一腔孤勇,可一旦波及身邊之人,多年做小伏低的她便再無全心向前的勇氣,她滿含不甘抬起眼,向前幾步急道:“不可,今日之事全是我的主意,人是我讓芙蕖帶來的,千錯萬錯都在我一人,母親勿要錯怪無辜。”

孟婉仍不肯輕易罷休,溫嫤毓深閉了閉眼,下定決心般的將身一側麵向溫泓,緩緩將膝一折,木石相擊之聲不大不小,回蕩梁下。

溫泓垂眼看向麵前跪伏在地的長女。孟姝早逝一事多年在他心頭不散,他心中有愧,更多卻是逃避,於是麵對自己與孟姝唯一的女兒這些年也從來不願多過問,父女間情分寡淡如君子之交。

是不願還是不敢,連他自己也辨不明了。

天長日久,年複一年,他立命官場觥籌交錯,歸府日子平淡無波隻當安身之處,這個家於他其實並無太多深刻的惦念。

今見溫嫤毓跪伏他身前,分明是做小伏低的姿態,背脊卻挺的筆直。一為嫡女,終不肯辱。冰壺玉尺之姿與孟姝如出一轍,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又想到孟婉,回首瞧見倚靠在自己身側的母女二人,溫嫤瑤仍是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由孟婉悉心環抱著,一人垂淚一人不甘。

再垂首見溫嫤毓,滿身綾羅華彩腕扣金飾依舊單薄,原來並非衣飾單薄,而是形影單薄。心中覺這一身榮華,不僅沒能得到半分庇護,反倒牢牢縛住了她。

恍然念及這許多年裡對她的關照少之又少,分明每日晨昏定省,卻覺渾渾噩噩半生逝去與她隻若三麵。

一麵孟姝初逝,她身在繈褓,乳娘抱來給他瞧時如貓兒一般點大,被衾殷紅似血,女嬰瑩白如雪。

二麵歲逢髫年,溫泓院畔近門處長著一棵杏樹,春日常有落花紛飛。溫嫤毓早早來請安卻並不入室內,隻等在那杏樹下任憑花瓣滿身,待他一身緋紅官服疾步而出時並無多話,隻綻出笑顏,衝他盈盈一拜。

三麵女已初成,豆蔻亭亭卻愈發寡言,家宴年節時滿室燈火,仍映不亮她衣飾深沉,溫泓隻記得她年幼時從不喜穿這老成的顏色。闔家團圓,她與眾人齊舉杯祝他,他樂道一聲:“好!”

如今卻覺這句好,從未應驗在她身上。

卻聽得身前人已重新冷靜下來,溫嫤毓緩聲道:“父親,女兒願去祠堂罰跪。”

溫泓心中百味雜陳,想再說些什麼,卻頭一回覺得自己混跡官場多年練就的話術才能施展不出,他無所適從的囁嚅良久,最終也隻說出一句:“芙蕖隨你同去。”

額頭抵地,溫嫤毓雙目圓睜,無人看到她眼眶中湧出的豆大淚珠,隻聽得到她頷首說是,而後利落起身離去,像是要將過往種種全部摒棄。

*

當日之事到此也算得上半個了結,溫嫤毓也遵令去祠堂罰跪。未曾想晚間天氣驟變,春日多雨,祠堂本就陰冷,一來二去當晚她便起了高熱。

而後不省人事昏睡了一天一夜,卻意外迎來這樣新生的機會。

上天給予她重生的機會,雖未能重頭來過,卻也為時不晚。至少還未出閣嫁人,不必冠他人之姓,她仍是她自己。

弈局變,天地換。

她再不是局中任人宰割的一枚棋子,這一次,便換她來做這布局之人。

春日正當時。

雨已停了有些時候,陰雨散去旭日破曉。溫嫤毓抬首,日光撒向她眼睫,牽起片片華彩。

溫府內春還未至,唯見磚瓦非黑即白,她便在這肅殺棋局之中,搏一條繁花似錦的道路。

溫嫤毓算好時間,今日溫泓休沐,待到怡和院外,看門的婢女迎上來,芙蕖請她進去通稟一聲。

小婢女年歲不大,卻識得芙蕖,更一眼看見芙蕖身後的溫嫤毓,府中大小姐無人不曉,今日卻仿佛換了個人。

沒了素日那些晃人眼的珠光寶氣,舉手投足間卻顯得更加雍容端麗,方才一行人遠遠來時她便已看了一路,如今近了前反倒不敢細瞧,於是乖覺入室通傳。

不多時回來道:“老爺和夫人正用早食,請大小姐進去吧。”

溫嫤毓便抬步向正房去,芙蕖為她打簾入室。繞過木閣屏風,見黃梨木圓桌上置著早食,糕餅菜肴一應俱全,想來是孟婉花了心思的。

溫泓與孟婉落座桌前也有些時候,飯菜已用了小半。孟婉背對竹屏方向坐,聽到動靜略側轉身,卻沒曾想看見的是這樣的溫嫤毓。

連多的珠環押襟都未佩戴,更毋論平時自己教她慣帶的那些金飾,入眼便隻一片肅然之色。少女身著一襲卵青羅裙,孟婉深知這顏色難穿,年歲大些便撐不起,年歲小了又壓不住,可溫嫤毓偏就把持的極好。

下擺處半繡了梅花紋理,辨彆不出是何繡藝,隻見走線處處行雲流水。分明是同股銀線,卻深淺交疊著搭配出不同程度綻放的白梅,朵朵淩霜。

鬢發間同樣僅插著一支梅花樣銀簪,過分素雅的一身,卻敵不過風姿綽約,更襯其風骨。

再瞧其麵孔,一張臉仍帶病容,孟婉想起她昏倒在祠堂又起高熱的事,想她應是病才好些便來請安的。

然而細觀她氣質卻絲毫不落下乘,眉如遠山目盛西子,姿容婉約如名家隱士偶然遺落凡俗的一副未裱丹青,就此將一身梅花寒意收斂了去。

孟婉準備好的讓她坐過來一同用些早食的話全部堵在喉嚨裡,這個她從小看到大的長女,僅僅是兩日不見,如何便能麵目一新了。自己苦心經營多年才好不容易死死壓住的芳華,怎就會忽然發枝抽條一夜蒼翠滿山了。

正對溫嫤毓而坐的溫泓顯然也怔愣許久。這麼多年他自覺已習慣了長女不精於衣飾的模樣,隻覺其雖然容貌清麗,氣質品味卻落了下乘。

未曾想今日貿然的轉變卻能帶來這樣的驚豔之感,溫泓隻覺自己從前是蒙了眼,子女輩裡這樣一塊待琢璞玉,他竟是沒發覺過。

又瞧出溫嫤毓蒼白病容,想起前日之事。少女跪伏自己身前的模樣還曆曆在目,分明是一朵嬌弱的花,偏要強撐作一株堅韌的草。

而如今溫嫤毓雖好生站在他麵前,瞧她遺世而獨立的楚楚姿態卻引得他心頭鈍痛不已,一時湧起憐惜,略有些急道:“昨日還病著,怎的今日便急著過來,身子可撐得住?快坐下說話。”

一旁孟婉聽出他語氣中憐惜之意,雖心有不甘,瞧溫嫤毓如今這副樣子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按捺不發狠狠絞著手中帕子。

溫嫤毓低頭稱是,緩步踱去圓凳前坐下,抬手以帕掩唇低低咳嗽兩聲:“是女兒自己未加小心受了些涼,未曾想身子骨不爭氣,竟就此病了一場,如今已然大好了,讓父親與母親掛心,是嫤毓之過。”

孟婉故作賢良姿態:“病好些便好,回頭再請郎中為你好好診治一番,這幾日好好修養便是了,本也不必急著過來。”

她這般說,想起是自己令溫嫤毓罰跪祠堂的溫泓心中便更加惋惜,剛想開口就前日之事寬慰兩句,卻聽溫嫤毓緩聲道:“孝敬父母本是應當,母親這般替我著想,我更該加倍奉還才是。”

此話說的大方識禮,分明沒有多餘分歧,孟婉卻莫名覺得心頭一涼。沒等她想明白來由,溫嫤毓繼續道:“女兒在病中已細細思量,前日之事,其錯皆在我。身為長姐,未能做到與家中姊妹互謙互讓,和睦相善,是嫤毓一過;為人子女,因急於陳情,出言不遜頂撞父母,是嫤毓二過;身為高門貴女,管教奴仆不利,致使家宅不寧,害得母親為我院內小事操勞,是嫤毓三過。

有此三過,父親母親仍願輕縱於我,女兒心下感動不已,卻更加後悔歉疚。此事已然令女兒長過教訓,如此過錯從今往後必不再犯,還望父親母親,願意原諒女兒這一次。”

說著便從座上利落而起,稍一欠身作出欲跪之狀。溫泓還在為溫嫤毓方才一番話感到吃驚,這廂手卻反應迅速,急急扶住溫嫤毓雙臂。這一扶便又覺得溫嫤毓遠比看上去更瘦,一雙胳膊上簡直沒有多餘一點肉,心下惋惜。

溫泓被溫嫤毓說的稱意,目露憐惜道:“你病還未好,快好生坐下,爹爹雖為文人,治家之道上卻不興這些空泛東西,莫要動不動跪來跪去。”

溫嫤毓聽得簡直心中發笑,前日裡還三言兩語間不容辯駁,口口聲聲叫她孽障逼著她罰跪祠堂的人,如今便能麵不改色地說自己治家之道寬和仁厚了,當真是翻臉快過翻書。

麵色卻儼然不動,借其力道又穩穩當當坐回圓凳上,她衝溫泓綻出個欣然妥帖的笑,繼續自己先前便完備說辭:“前日之事害得妹妹傷心,嫤毓心中很是過意不去,今特意將那天的團扇帶了來,稍後便去悅容院贈與妹妹賠個不是,希望彆因此傷了姐妹之間的和氣才好。”

訝然了許久的孟婉這時才轉過思緒來:“你有這份心便夠了,嫤瑤性子任性,本不該這樣縱著她,不過也沒什麼壞心思,不會因此與你生了嫌隙的。”

有沒有嫌隙,儘在她的一麵之詞,溫嫤毓心下無言。總之是都想這個家表麵上和睦溫情罷了,既然愛演這闔府康樂的戲碼,她便陪他們演到最後。

她雖一病終止了祠堂之苦,前日之事卻並未有個了斷。自己今日重新請罪,便可斷了孟婉在這方麵再做文章的念頭,一勞永逸以絕後患。

順便再撼一撼自己父親百轉千回的內心,回想往事,她看出溫泓心中的動搖,隻是這動搖果實還未到完全成熟的時候,且不急,慢慢將養,待到時機合適便可連根拔起。

溫泓眼角眉梢都沾了喜色:“一家人本該這般和和氣氣的,你們姐妹親厚,我心中亦是高興。”

孟婉似是適時想起先前裁衣擇緞之事,向溫泓道:“前些日子未能好好招待,我已著人重新知會了京郡堂的徐娘子,後日重新來咱們府上裁衣。眼瞧仲春將至,預備著為府中家下各預備兩套春裝,另慢製一套夏裝,老爺覺著如何?”

溫泓略一思付:“過陣子便是你母家孟老夫人壽宴,依照往年規矩,再遲些日子宮裡應也有一場宴席。咱們家女兒多,屆時少不得要夫人帶著一同赴宴,多見見世麵總是好的,便先製三套春裝吧,夏裝慢慢預備即可。”

孟婉應聲而許。

一切事畢,溫嫤毓起身頷首道:“女兒還要去悅容院向妹妹送扇致歉,便先行一步了,父親母親稍歇。”

溫泓心情甚好,點頭稱意。

溫嫤毓緩步退出正房,轉行悅容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