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性情中本就有種孤傲決絕,因此明知寶玉是被眾人弄神弄鬼成了事,依然不能回轉,深恨自己錯將全副心意托付,他卻隻將自己與旁人一般看待;便是他病中不能明白,明白之後卻也隻是空想流淚,又有何用處?往日千般好,事到臨頭卻這樣軟弱,並不能言行如一,實在不是真正的知己;又想到自己枉有一腔真情,到頭來仍不敵世俗禮教的重壓,不過是一場空,又是何等寂寥難堪!
僅是如此也就罷了,還能自歎福薄命淺,可大觀園一眾姐妹竟然也轉眼間風流雲散,有的死,有的遠嫁,還有的青春出家,更有甚者竟落入強盜之手,就連老太太,雖然生前顯貴,死後也不得哀榮。
黛玉不禁悲愴難言,一時物傷其類感同身受,一時又想人生在世,真是苦惱傷心居多,無休無了,生不能由己,死也不能落個乾淨,怎麼就這樣艱難!
一時想得癡了,哀慟之意纏綿肺腑,黛玉便覺嗓子眼腥甜,隱隱又有咳血先兆。此乃沉屙,她竟不覺得異樣,隻感到喉間癢意愈盛,就想將一口血咳出,忽然聽見寶玉對寶釵道:“……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汙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
黛玉微微愣住,如遭當頭棒喝,頭腦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之中,又聽寶玉對襲人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
黛玉聞言,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如夢初醒,這才想起自己早已超脫塵世,歸了這太虛幻境之中,從此之後,便覺身輕體健、神完氣足,再不受病痛侵襲,又怎麼會突然想咳血?再一回味,隻覺得當前身心舒泰,又哪裡有吐血的症候?
這才醒悟先前“可卿”警示“晴雯”所言,當下真是冷汗涔涔,心裡已有些明白了,若非她無意中被寶玉那兩句話點醒,怕是會不知不覺間被鏡中景象所迷,傷了神魂、乃至損了根基也不一定。
這時再看鏡中寶玉,黛玉心中就不由得五味雜陳,既說不上是愛,也說不上是恨,隻餘一腔空茫惆悵難以述說。
到底有了方才經曆,她不敢多想,稍稍一歎,便收斂心神,小心翼翼探看那寶鏡,卻見那鏡麵寶光與景象皆已散去,又恢複成原來模樣。
黛玉也不敢輕觸,隔著幾步遠將那寶鏡端詳了一番,發現背麵鑄有四字,其字體空靈好似懸針篆,古樸又仿佛隸書,略一辨認,乃是:“風月寶鑒。”
黛玉剛剛吃了教訓,再品“風月”二字,便知並不單指男女之事,而是如荀子所言:“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不禁暗道了聲“厲害”。
正所謂性生而靜,感物而動則生情,情之動則有欲,然後蒙蔽善性,故而生惡。這風月寶鑒隻怕是能勾情動性,誘人沉淪幻境、乃至欲念橫生,極能敗壞道行之物!
黛玉想通此節,才覺出幾分後怕,心中又驚又疑,暗忖道:“仙子既然是養靜,怎麼又將這鏡子置於靜室,連打坐也不離身,萬一有個功夫不到的時候,豈不是要走火入魔?”轉念又想:“仙子如今不在,會不會也與這鏡子有關呢?”
正顰眉思索,不妨鏡麵又亮了起來,裡頭照舊又現出人影,黛玉心中一凜,再不肯去觀看,誰知裡頭竟有人嗔笑道:“你又發呆了!林妹妹請你呢!”隨即是寶玉的聲氣,仿佛正在追趕,叫道:“好姐姐,等等我。”
黛玉心頭微窒,忍不住聞聲望去,隻見那影像中寶玉竟不知何時也到了太虛幻境,正對著自己的本體絳珠草看得出神。
黛玉呆了一呆,繼而心中大怒,以為是這鏡子弄鬼,不願再受它擺布,扭頭就走。剛轉了個身,就聽見賈母在鏡中笑道:“……正著急,隻見孫行者駕著筋鬥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
黛玉微頓,想起這是昔年正月十五元宵家宴上、老太太給眾人講的笑話,隻當是這鏡子換了法子,又想以親情為引,誘自己上鉤,不禁微微冷笑,自言自語道:“等我見到仙子,定要將這鏡中景象請教請教。”說罷,頭也不回疾步向外間而去。
剛走到屏風邊上,陡然感覺腦後一陣冷風襲來,脊背上毛發皆豎,猛地回頭一看,隻見一團白光由鏡中浮起,在空中一個盤旋,便向自己飛射而來!
黛玉心頭猛地一跳,身上嚇出一層白毛汗,驚慌之下踉踉蹌蹌往外間退去,情急中不慎被裙腳絆住摔倒在地,恰好躲過了白光那一撲!
那白光撲了個空,隻略緩了一緩,又如閃電一般衝了過來,眨眼已至跟前!黛玉眼睛一花,便被白光迎麵罩住,但覺一陣奇寒透體,恍惚看見一個青麵獠牙的怪物站在麵前,正低下頭看來,黛玉不禁肝膽俱裂,猛地往後一縮,一下子撞上了身後案腳,頓覺後腦奇痛,兩眼發黑,當即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