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暄妍腳步微定。
那假山之後戲謔的笑音由遠及近:“真的?也不知是誰,鄭貴妃這般相不上,竟也不顧大長公主是聖人的長姊了。大長公主是最好做媒的,誰知這回先在太子殿下那兒觸了黴頭,眼下又……”
一片笑聲宛若銀鈴起伏。
她們談論的那人,無疑是師暄妍。
她雖出身侯府,但終究不過是一外人,沒得到他們開國侯府半分的教養,自是教鄭貴妃看不過眼。她也從未想過能與襄王有何良緣,以她如今的處境,說句捉襟見肘不為過。
原以為回了長安會好些。
也隻是以為罷了。
師暄妍眉眼輕彎,神色平和溫雅,姿態輕盈地如一陣穿堂春風掠過假山旁高聳的垂柳,徑直踅入無人幽徑。
終於是將那些聒噪的聲音拋在了耳後。
四周悄然闃寂,草葉茸茸間倏地揚起一雙灰撲撲的耳朵,四處張望的眼睛一下露出來,原來是一隻小巧玲瓏的野兔。
離宮建在長安西郊,草木茂盛,周圍環繞著終年翠綠的密林,出沒一隻兩隻野兔、狐狸,也實屬正常。
但這還算是意外之喜,師暄妍等那兔子自投羅網,猝不及防伸出裙裾下的玉腿,野兔受了驚嚇,倉皇蹦起,師暄妍將它抵入草叢,阻礙了它的去路。
她蹲下身,凝視著這隻灰蒙蒙的兔子,正當她準備來個甕中捉鱉之際,纖瘦的魔爪已經探向了兔子。
卻是嗖的一箭。
不知從何處發來,箭鏃刺穿被駘蕩春風吹拂得蕩漾的葉尖,正中野兔後背。
箭頭紮進肉裡,血沫濺開來,染了師暄妍一手。
少女溫柔使壞的笑容凝固在唇角,雙目僵滯。
腥熱的兔血斑斑地沿著皮膚滴落,被箭鏃射中的野兔身子歪倒在草葉間,霎時不動,已經失去了生命。
聽說太子冠禮上聖人安排了狩獵之戲,卻不曾想有人打獵竟打到了荒僻蕭疏的此處。
師暄妍抬眸望去。
其時已是黃昏。蕭條的葉徑埋入荒林,躁鴉點點,繞樹啼鳴。
更遠的天際,金赤紫灰之色如打翻了的夾纈錯落渲染,殘陽宛如深海間鱗光晃曜的遊魚,自雲翳的罅隙裡穿梭。
黃犬之吠,伴隨馬蹄悠然而近的聲音,同時鑽入耳膜。
來人騎在一匹軒昂魁梧的駿馬上,一身羽林衛的銀甲騎裝,修長的雙腿扣著馬鐙,長弓在臂,羽箭縛肩,逆著沉晦的天色,麵孔被陰翳籠罩,看不分明。
方才那一箭,就是他所發。
黃犬追逐著主人,發出挑釁的吠叫,嚇得師暄妍剛從野兔轉眼即斃的死亡陰影之中回過神,又被唬得不留神跌坐在地。
長安之人,權貴若雲,來人也不是善類。
那人不疾不徐,策馬而至。
馬背上的身姿磊落韶舉,斐然不群,筆挺得猶如一柄青銅時代收藏於華美禮器之中的鋒刃。
暮色來臨的最後一刻,終於來到了師暄妍麵前,殘留的光,照清了男人的身形骨骼,及那張世上無出其右的昳麗姿容。
“是你……”
師暄妍驚怔得說不出來,周遭靜謐,隻剩下林間溪水潺湲而過的流聲,和她胸口那宛如鼙鼓般粗重的心跳聲。
男人自然也看見了她。
他的目力比她好上許多,何況並無逆光,在她抬眸的第一眼,他便認出了她。
隻是師暄妍沒感到男人在看見她後神色有半分的鬆動或是變化,她忐忑不安地將身子往後蹭了幾下,試圖在他眼皮底下溜走。
正如上次一樣。
可這次,她卻沒這個機會了。
男人原本放得極緩的速度,驀地,在他握韁踢蹬後,俯衝直下,猶如箭矢般迎向草叢裡疾馳而來。
直至到師暄妍身旁,等不及她發出一聲嬌弱的驚呼,男人便將他的“獵物”掠上了馬背——
不是那隻野兔,而是一個嬌滴滴、香軟無骨的小娘子。
在師暄妍驚慌失措、無助的呐喊聲中,男人眉眼沉墜下來,一撥馬頭,駿馬載著兩人飛踏過林中淺淺的溪水,躍向銀光斑斕的深處。
此時弦月初升,高照密林。
溪水的清音落在身後,愈來愈遠。
山頭籠著墨翠之色,遮在眼前。
師暄妍不知要去哪裡,隻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馬背上,還是一匹仿佛發了瘋似的飛馳的馬,她的心近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
兩側呼嘯的風,刮在嬌嫩的臉頰上,如刀片剮擦般銳痛。
不知過了多久,臉頰兩畔的長風終於息了,馬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周遭沒有宮燈,黢然死寂,連拂到身上的春夜涼風,都仿佛卷著一股殺氣。
師暄妍顫顛顛地回眸,望向身後的男人。
他的胸膛貼著她單薄的背,自銀甲下,仿佛仍能感覺到炙熱的溫度。
但男人望向她的眸極冷。
她要動,似乎要掙紮下馬,才扭了那一嫋春腰,便被鐵臂阻擋回去,焊死在馬背上,他的這一舉動,已經帶了一分怒意。
若是再察覺不出,師暄妍便是榆木腦袋了。
踉踉蹌蹌地擠出一絲笑,她心虛地道:“郎君,你看,我們很有緣,是不是?”
男人巋然不動,眸色清冷地審視著她。
師暄妍知曉他吃軟不吃硬,便想著故技重施。
誰知,指尖還沒碰到他的衣甲,磁沉的嗓音自耳後落下來,瓦缶般擊在她的耳膜上。
“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