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履拿出來的一瞬間,江夫人立刻認了出來,前兩日的夜裡,師暄妍回來時便落了一隻履,她把腳藏在羅裙底下,故意不露一絲破綻。
當時江夫人便心懷疑慮,眼下看來,果真是有鬼!
江夫人的頭顱內一陣眩暈,落在江晚芙臂膀下,才稍稍能站得住。
林氏把那“罪證”撇在師暄妍跟前,道:“各位都看清了,這是師暄妍遺落在離宮放鷹台的一隻繡花履。當時我身旁伺候的小廝夜出如廁,不慎瞧見林園外一匹快馬,馬背上男女相依好不親熱!隻一眨眼便消失了蹤跡,但小廝眼睛尖若遊隼,他識得二娘子的身影,便是遠得縮成黃豆大小也認得出,隻是當夜昏暗,不太能肯定。後來,他摸摸索索尋向放鷹台,找見了這一隻繡履。”
一開始林氏就看不上師暄妍,雖說彼此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但同為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她做出敗壞門楣的事,便怨不著她今日要捅破。
師遠道觀夫人神色,便確認了這隻繡花履確屬於那孽障。
開國侯的五指近乎要陷入肉掌,磅礴怒意自喉腔破裂而出:“師家出此敗類,是我家門不幸,傳我命令,今日在場之人,若有一人,膽敢將此事外泄,杖殺不饒!”
四麵噤若寒蟬,家仆個個垂首拱袖,不敢多一句嘴。
師遠道命令夫人身旁的蕪菁:“去拿一碗打胎藥來。”
府上有專門存放藥材的庫房,那些藥材曬乾了,分門彆類地藏於庫房裡,即取即有。
蕪菁瞪了師暄妍一眼,終於確認自己到底沒有選錯邊,二娘子是永無翻身之日了,她向家主複了命,即刻便去拿藥。
風雪淒緊,一陣陣烏壓壓地往房簷下卷落。
狼狽不堪的少女,捂住肚子,緩緩地支起膝彎,站了起來。
事到如今,她還護著與人私通懷上的孽種。
師遠道怒道:“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出那敗我侯府清譽之人是誰。”
師暄妍哪裡肯,語聲低低地道:“阿耶,般般身子弱,你這一碗打胎藥下去,女兒也會死的。”
那聲音,被風雪卷得時斷時續,宛若哽咽,實是可憐。
江夫人也道:“夫君,般般縱有大錯,也是你我這些年來對她諸多忽視,不曾有半分教導的緣故,你這一副藥下去,是要了她的命啊,你先前說,把她發落到莊子上,不如就連著這個孩子,一起發落去,眼不見就是了可好?”
饒是夫人也為他求情,師遠道將她掀開,冷冷道:“今日,就算是一屍兩命,也總好過這無德喪行的孽障,和這來曆不明的雜種,敗壞了侯府門風!夫人不必再勸,我意已決。”
他看著師暄妍,沾了粒粒晶瑩雪珠的胡須伴隨嘴唇的開闔微微抖動,神色寒漠似鐵。
“夫人,這麼多年來,如不是聖人恩令,我們也早就隻當根本沒生養過這孽障!”
師暄妍定定地望著麵前的男人。
也仿佛,如他所言,她從來都不曾與之相識。
一切,已經清清楚楚,昭然明了,無需再辯。
她今天知道了。
她是從來都沒有過父母的。
“阿耶,”師暄妍將肩上的披氅壓實一些,失了血色的櫻唇,緩緩上揚,“你莫非忘了,齊宣大長公主還相看了女兒的,你今日把女兒處死在這裡,就不怕被公主知曉?”
師遠道沉聲道:“你還敢提長公主?”
師暄妍有何不敢,眼眸掠過在場諸位寫滿鄙夷的臉,那一道道淩厲的目光,猶如淩遲的鋒刃,剮在她的身上。
但她已經麻木地,感覺不到一絲痛意。
心底裡的那種漫湧而生的情緒,喚作痛快。
“阿耶,你以為殺了女兒,讓女兒一屍兩命,侯府能守住秘密,全身而退嗎?”
她那一句輕飄飄的質問,倒讓師遠道一瞬沉默。
他早已疑心,此女心懷叵測,暗有籌算,她平素乖覺無害,定是裝出來的假象,眼下總算是印證了。
江夫人喃喃道:“般般,你要做什麼?”
“阿耶和阿娘要是讓般般今日死,侯府嫡女在外與人有染的事情,便會傳滿長安,隻怕到時,大長公主也會問你們欺瞞之罪。般般一生孤苦,無爹無娘,想的不過是活著罷了,還能想什麼?”
那一句“無爹無娘”,分明是在譏諷他們二人,師遠道眼瞼一抽:“你這混賬——”
林氏向家主行禮,接著,便手把著江晚芙的素手,在江晚芙錯愕不明之時,將這個乖巧的女兒遞到家主與夫人身旁:“弟妹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師遠道鼻息沉重一吐:“講。”
林氏笑道:“我本就覺得,晚芙更像是我師家的女兒,眼看這不孝之女回來了,按理說,江家若是管咱們要女兒,少不得,要送晚芙回洛陽,大哥大嫂果真舍得不成?”
二老對視一眼,目中雙雙含有憂慮。
林氏道:“晚芙聰穎孝順,美貌也不必多說了,她更配得襄王殿下,大哥與嫂子何不將晚芙過入自家門下,有侯府門匾撐著,相信江家也會同意的。要是大長公主問起,我們何不來一個,李代桃僵?我聽嫂子說大長公主一直隻強調是師家的二娘子,未曾道過師暄妍姓名。”
江晚芙一僵,被林氏攜著的玉白小手瞬間掙脫。
見江夫人眉宇間似有鬆動,江晚芙的眼眸唰地便直愣了。
此事怎會突然說回到她身上?
原來,早在離宮那日的清晨,在春華台上,瞥見那一抹如孤鶴唳霄的霜白身影,束發簪冠之時,少艾芳心暗係,早已魂牽夢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