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來人還想秉著君子之禮,對沈素欽一介女流客氣點。
但沒想到她一上來就這麼陰陽怪氣一通,怪不得素秋學姐會說她這個妹妹不好相與。
“你以為你是誰?”他說,“說這些話,你配嗎?”
沈素欽沒開口,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冰冷,冷到男人有種頭皮發麻的錯覺。
“你,你彆這麼看著我,難道我說錯了不成。你一介村婦,讀了幾年書,識得幾個字,居然敢公然詆毀《東梁賦》,現在還對著我們擺出一副說教的嘴臉,你不配!”
男人果然沒白在國子監讀書,說出的話字字鏗鏘。
眾人附和,“文兄說得對。”
“文兄說的在理。”
聽著底下聒噪的聲音,沈素欽煩了,冷聲道:“不想聽我說話,你們巴巴往這湊什麼?是我請你們來的嗎?”
“還想為《東梁賦》正名?什麼時候這天底下隻允許一種聲音了?文柏昌是吧,”這是居桃剛剛告訴她的,“嶺南文家,清貴的讀書人,視金錢名利如糞土。”
說到這裡,文柏昌還有些沾沾自喜,覺得這位沈家二小姐終於識貨了。
誰知緊接著就聽她說到:“你若真的不重名利,跟在詹伯衍後頭做什麼?”
詹伯衍就是沈素秋的老師。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在尊師重道的大梁,有人居然敢直呼大儒名諱。
“他詹伯衍無人問津時號稱自己寄情山水,無意仕途;後來參加幾場清談名聲大振,又說自己要廣開言路,跑國子監高高蹲起。他對《東梁賦》推崇備至,難道不是為了維護自己淡泊名利的雅士形象,好遮蓋他清談升官的事實。”
詹伯衍初時隻是縣裡的一個小小文書,終日清談,名氣越來越大,官運也愈加亨通,直至今日,已經官入國子監。朝中很多後進的官員,都學他走清談升官的道路,以至於半官半名士的風氣越來越盛。
文柏昌包括在場眾人,被沈素欽說得臉色青白。
她秀目一掃,繼續道:“既然你們非要來討罵,那我乾脆說個明白。《東梁賦》文藻如何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它是所有山水辭賦裡麵最好的,是最能讓官學派借自然之說放浪形骸、滿足享受的遮羞布。”
大梁的官場由世族把控,他們自幼生活優渥,不喜俗務。高唱自然的清談之風興起後,大量官員既做名士又做官,將耽於享樂說成是學問交流,將遊山玩水說成自然為體。
“你們想要向上爬,《東梁賦》這架梯子不能倒,對吧?所以你們才如食腐之蠅一樣盯上我,非得為《東梁賦》正名,嗬,做夢!”
沈素欽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說得自己口乾舌燥,心下越發煩悶。
“行了,都走吧......”
“沈素欽”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
沈素欽皺眉,她現在最討厭聽見沈素秋那乾冷又寡淡的聲音。
“你還真是會作死呐。”沈素秋說。
“怎麼?怕我將世家得罪狠了之後,拉著沈家下水?”
剛才一番話,沈素欽算是切切實實將世家得罪徹底了。
沈素秋冷笑,“你比我想得要聰明。
“多謝誇獎。”
“彆忙著道謝,你當著眾人的麵詆毀我老師,不想給個說法?”
“不想。”
沈素秋眯眼,“怕是由不得你不想。”
沈素欽退後兩步上下審視她,道:“怎麼個由不得法?”
沈素秋不理她,而是上前兩步,麵上眾人道:“‘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山立於天地之間,任風吹雨打不摧其巍峨;水潤澤萬物,萬折必東。寄情山水,本就與修身立德兼濟天下一體。隻有汲汲營營者,才將目光落於一分一毫。”
她說這話時,特意看了眼沈素欽,誰是汲汲營營者,一目了然。
“至於《東梁賦》,我說過它利在千秋,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胡亂吠兩句就能撼動其地位的。”
此話,眾人信服,紛紛點頭。
“沈二小姐,”沈素秋轉身麵對她,笑問,“方才我所言,你可服?”
沈素欽:“抱歉,剛才走神了。”
沈素秋這下連笑容都維持不住了,“既然如此,那就隻好由我老師親自出麵了。三日後,吟山居清談會,我代老師在此下帖與你,你敢不敢接?”
眾人悚然。
天下清談第一人時隔多年要出山了嗎?
他們有生之年居然能親眼得見此盛況?
且對麵還是個寂寂無名、狂妄至極的村.....姑。
她敢接嗎?
眾人目光灼灼地等著沈素欽開口。
“我有何不敢,”沈素欽回,“三日後,吟山居見。”
沈素秋鼓掌,“很好。”
說罷,她轉身麵向眾人:“諸位聽見了,吟山居,詹伯衍詹老對陣沈家庶女沈素欽。諸位,三日後見。”
眾人紛紛跟著鼓掌。
有樂子看了。
將門口聚集的人打發走後,沈素秋與沈素欽一前一後折回府內。
在走到雨廊底下時,沈素秋突然停下來問她:“做筆交易如何?”
沈素欽跟著停下,站了一個上午,她有些腿酸,順勢在欄杆上坐下,仰頭回她:“先說來聽聽。”
沈素欽此人容貌極為穠麗,大抵是因為毫無保留地承襲了沈景和那張出眾的臉。此時,她微微仰著臉,眉眼分明,唇紅齒白,美得脫俗。
隻不過她神情始終淡淡的,像是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樣子。
沈素秋目光頓了一瞬,才緩緩說道:“你不再出頭惹事,我放你安安穩穩出嫁。若你答應,三日後清談會,我替你取消。”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你,我會答應。”
“為什麼?”
“因為清談會上,你會身敗名裂,遭世人唾罵。”
沈素欽神情奇怪,“不一定吧。”
“一定。”
“所以......你現在說這些話,是心軟了?”
她很清楚,清談會就是沈素秋給她挖的坑。
“說到底,你我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
沈素秋這是間接承認她心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