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驚豔,一雙朱唇如桃花,整個人卻冷著神色。
三清道人拍了拍葉青洲肩膀,“和阿艽一同上山去吧。”
羅艽拍拍腿,站起身來,裝模作樣地追問:“師娘呢?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羅艽啊羅艽,不覺得奇怪嗎?”三清道人反問她,“你手裡才幾顆碎銀,緣何你每次出去玩,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玩什麼玩什麼,從不差錢?”
羅艽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
“因為她們不好意思收你錢,才每次隻取走一個子兒,”三清道人冷哼一聲,“而我現在,要去給你還債。”
得知真相的羅艽如遭雷劈。
望著師娘漸行漸遠的背影,羅艽看著葉青洲,顫顫巍巍開了口,“她的意思是,我每次偷跑出去玩,她都……知道?”
小娃娃葉青洲壓根兒不看她,隻從喉嚨口“哼”了一聲。
“她替我還了幾多錢?會不會很多?我……”十四歲的羅艽淚眼朦朧,“會不會這輩子都還不起?”
這次葉青洲索性不答了,邁著步子,超過了羅艽。
“喂你認識路嗎,走這麼快!……”
——這是她們的第一麵。
幾個絮絮叨叨的問題,一個“嗯”字。
羅艽覺得這小屁孩怪瞧不起人。嗬,瞧不起就瞧不起,她羅大仙才不稀罕!
*
“你剛剛嚇死我了!”
直到羅艽已經走上山道,徐良娣還在喋喋不休地感歎,“我差點以為你也不要命啦!居然這麼直挺挺倒下去——哎,你怎麼知道,這樣就能進來?”
“可彆高興太早。”羅艽隻道,“我們現在隻是進了這幻境,遠遠還沒到破境的地步。”
徐良娣問:“那現在……該怎麼辦?”
羅艽抬起頭。
她看著漆黑一片的夜空,以及零星幾抹星月的影子,笑道,“雖在幻境之中,卻共用同一輪日月。要在此間登高望海……也不是可以。”
又道,“放心。我們站著的地方雖是幻境,但是我們望著的地方都是真實。等我們登到幻境的高處,望見的海,日,月,也都是真實存在的。”
“我倒是無妨啊。”徐良娣道,“我隻是想見見那樣瑰麗的景色。”
羅艽:“可以。”
徐良娣還未琢磨出這個“可以”究竟意欲為何,就看羅艽‘啪啪’兩掌,將發一束、衣擺朝後一揚,利落地打了個結,衣袖係在腕上,雙腳踩上石壁——如此陡峭山坡,她竟徒手攀爬起來!
徐良娣大驚失色:“為什麼不走山道??”
羅艽淡淡回道:“山道太繞,來不及。”
徐良娣‘呃’了聲。“好吧。”
誠如羅艽所言,三清山山道盤山,曲折蜿蜒,觀光遊景尚可,倘若急著登頂,那實在太磨時間。
可是……瞅了眼頭頂上望不到底的峭壁與夜色,徐良娣隻覺得恐懼。
但這點恐懼在看到羅艽時煙消雲散。
視阻礙為無物,羅艽三下五除二地掠過橫生的利石,大氣不喘,行動隻剩利落。
她眼神堅毅,動作利索,好似攀登的老手,而此刻,也不過是她一次隨意的操練。
徐良娣不由得感慨:“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這身體這樣結實。”
羅艽隨意回了個:“不謝。”
徐良娣:“……”
一晃眼的功夫,羅艽已到半山腰。
徐良娣瞥了眼山下,眼神落回岩麵。“從山麓到山腰,一刻鐘有沒有?”
羅艽:“應該要再快一些。”
說完,她將目光投向天邊。
遠處天岸,晨靄繚繞。水汽循著三清山的邊緣,形成一道飄渺雲霧,其後,隱約有紅日噴薄而出。
目光觸到雲霧的那一刻,徐良娣一愣,語氣失落:“日出之後,我是不是就要走了?”
羅艽沒說話。
但徐良娣知道,這就是回答。
羅艽抬起頭,緊盯著山頂,活動了筋骨,再次攀爬。
卻聽徐良娣猛地吸了吸鼻子。“小時候,我貪玩,總是日落才回家。”
怎麼突然說這個?羅艽不明所以,心下詫異,但沒吭聲,也不開口打斷。
她隻是繼續看著前方,生怕一個閃失,落下山去。
徐良娣繼續道。
“出去玩得晚了,她們也決計不會來尋我;回到家了,總要挨罵。
“一次滾下山坡,我被村口插秧子的奶奶抱回去,我的腳上破了好大一道口子,淌著血,好疼,但她們看了一眼,說,‘怎麼不死在外麵’。
“奶奶和我說,‘這隻是氣話,天下母父,沒有不愛自己小孩的’。隔了幾日,她們也說,‘良娣,因為你太貪玩,我們才會罵你’。她們說,她們是愛我的。”
徐良娣絮絮道,“腳傷疼,我讓娘給我捉點藥,我說我要新布鞋。娘說,我們家窮,沒這個閒錢。”
“再後來……弟弟來了。”
“阿爹沒有文化,便賣了自己的漁具,尋十裡八鄉最有名的先生,討來‘思危’這個名字。弟弟身體不好,阿娘賣了自己的嫁妝,也要給他采藥。”
“有一日,我和弟弟一起去村口玩,他想要石縫裡的蘭草,我不想幫他采。不料那日傍晚,他獨自一人偷摸著出了家門。”
“於是我們飯也不吃了,去尋他。”
“被尋到時,弟弟的手卡在石縫裡,哭著說,‘是姐姐不給我采蘭草,是姐姐不給我采蘭草!’”
“阿爹二話不說,給了我一個耳刮子。打得我腦子嗡嗡作響。”
“我好似,被那扇耳光打醒了……說是清醒,也不確切,但好歹,我曉得了。
“弟弟鬨脾氣,有鮮魚湯喝。我若是鬨脾氣,大抵三天都沒得飯吃。”
“我才明白,奶奶當時那句‘天下母父,沒有不愛自己小孩的’——是啊,大抵隻有徐思危,才是她們的小孩。
“也才知道,她們不是不會溫和地說話,隻是不願意那樣待我;不是不會去找,隻是不願意去找我;不是沒有錢,隻是不願意給我花……”
“我沒有家的。”
像是被這五個字灼到一般,羅艽沉默許久,卻隻在此刻覺著一陣天旋地轉。
而天邊逐漸顯現的光亮,耀傷了她的眼睛。
羅艽在同一個位置停留太久了,腳下岩土鬆動,手中握著的細枝也要從樹乾上脫落。
就見她一瞬不穩,險些要從岩上掉落!
“啊——!!”徐良娣一聲驚呼。
風一過,層雲顯現出光亮。
羅艽吃力地踩在一副石壁上。
她左腳朝上一點,向下借力,終於在碎石要掉落的前一刻,穩穩停在了高處。
徐良娣:“你沒事兒吧!”
羅艽:“不要緊。”
徐良娣:“估計是太著急了。其實……不看也可以的。”
天邊早就顯現出霞色。徐良娣知道,自己的魂靈已經慢慢渙散,所以才在此前,絮絮叨叨了這麼多‘臨終遺言’。
她沒有和誰抱怨的習慣,身邊也無人聽這些瑣碎心事。她不喜歡這世間的所有。
但她很喜歡羅艽。
“就差一步了。”羅艽瞥一眼天色,“我羅艽,向來說到做到。”
徐良娣忽而笑了。“原來你叫羅艽。”
她們也當生死患難,居然在最後幾刻才交換了名姓。
羅艽“嗯”了聲,蓄儘全力,攀上最後一處峭壁。
她麵向的是萬山雲海。
天地開闊。
遠處山色深暗,有如墨染,海麵碧藍,恍若玉髓。
是一道極好的海光山色、瑰麗風景。
——也正是下一刻,紅日噴薄而出。
雲霧茫茫如海,伴了萬丈霞色,竟流光溢彩。
晨色裡,羅艽迎著光,頰上落出一滴清淚。也不知是誰的。
“去個好人家吧。”羅艽說,“千萬彆再遇到那般的母父了。”
可徐良娣,應當是再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