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隕 歲少司歿了。(2 / 2)

漸行漸遠的緣由,大抵是因為歲祖月身邊,出現了個他。

慕相玄自幼精通卦數,未卜先知,那等聰慧,在他出現的那刻,應該就明白,他是歲祖月的天命姻緣。

後來三生石前,也證實了。

天命姻緣......

邵昊謹望著沉寂在夜色裡的天牢,俊美冰冷的麵容,有刹那的茫然恍惚。

他生母是魔族,在懷有他的時候,企圖謀害天君,為禍仙界,故而他從出生的那刻,注定了在天宮的地位,卑如螻蟻。

他父君,從未正眼瞧過他,兄弟姐妹,甚至一介宮人,都能欺辱他,騎在他頭上折磨他。

他怎麼甘心如此可悲的了結一生,所以用了各種辦法,想要往上爬,結果總是摔得遍體鱗傷,一遍遍被絕望籠罩,最後,終於被他發現了一個秘密。

對後宮妃嬪、子嗣血脈那般涼薄無情,為達目的誰,都可以利用犧牲的父君,看到故人之女,也控製不住流露出了溫情的一麵。

於是他設計,接近了歲祖月。

在他那些愚兄蠢弟,絞儘腦汁想著如何拉幫結派,如何討好父君的時候,他靠近了歲祖月,靠著九死一生的舍命相救,讓對方終於懵懵懂懂地看他了。

他賭對了,可父君那老狐狸,依舊防著他,甚至一度懷疑他心懷不軌,想要阻止他與歲祖月。

他毫不懷疑,一旦懷疑落實,父君會直接殺了他。

在父君不惜大費周章,尋到三生石,帶著他與歲祖月前去時,他少見的失態。

忘了當時表現得多糟糕,隻記得,所有人都看出他神色不對。

氣氛在老天君沉下的臉色中,變得僵硬。

離他最近的歲祖月,少女紅衣烏發,側頭看他。

見他遲遲不伸手,以為他羞赧扭捏,略一挑眉,她握住他冰涼僵硬的手,輕輕按在了三生石上。

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隻記得,握著他的手像塊軟玉,溫暖柔軟得不可思議。

歲祖月似乎還在他耳畔低聲說了什麼。

風很輕。

周圍很靜,可他沒能聽清。

就像一場無聲,驚心動魄的劫,他被歲祖月拉著,平安渡過了。三生石顯示,他們有著宿世的姻緣。

父君驚愕過後,終於打消了對他的所有戒心。

沒人知曉,在場看到結果,最驚愕的是邵昊謹。

他和歲祖月?怎麼可能?

他有喜歡的人了,從小就埋在心間,早就紮了根的人。

他對那位神殿少司,從始至終隻是利用罷了,他繼承了父君的涼薄,對於不在乎的人,視如草芥,也繼承了他的某些癡心。

不過與父君不一樣,他不會落下任何遺憾。

他如今貴為天君,百無禁忌,他要給清荷最好的,彌補年少時她為了救他落下的舊疾,彌補她多年的等待,誰也無法阻止他。

至於歲祖月......

是他負她,作為補償,他曾許了她君後之位。

她不稀罕,一心想走,急著與他和離,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嗬。

是啊,她歲祖月心高氣傲,東邊不亮西邊亮,哪會稀罕這些。

她大概覺得,當年不嫌棄他,與他這個有一半魔族血脈的落魄君嗣在一起,都是施舍,如今真相大白,她正好少了個包袱。

她根本就不喜歡他。

冷風夾著雨絲吹入廊下,邵昊謹麵色沉鬱地注視著天牢方向。

正好,他也對她無意。

但想要他輕易放她離開,癡人說夢。

邵昊謹冷臉步入雨中,身後近侍急忙撐傘跟上,“天牢陰寒,陛下前往的話,還是再添件,”

近侍話未說完,一個提燈宮人,火急火燎地奔來,“陛下,清荷姑娘她......”

邵昊謹腳步一頓。

宮人低述消失在雨幕中,他眼底所有的情緒消失,轉身步履匆匆趕去了荷華殿。

殿內柔亮的燈火裡,一襲粉白衣裙的女子,發間插著荷花簪,半身靠在床頭,蒼白清麗的麵容透著楚楚可憐。

她的眼很紅,半墜著淚。

邵昊謹拂袖坐在床側,端著溫熱的藥碗,親自用藥匙一口口喂給她。

天君親自喂藥,殿內侍女豔羨不已的目光,讓荷妖臉頰發紅,有些害羞,得意,又有些......害怕。

她睫毛輕掀,趁著喝藥的間隙,瞄了眼邵昊謹修長頸間,消散到幾不可見的一點痕跡。

是咬痕。

咬的很深,像是含著什麼深仇大怨。

荷妖心沉了下去。

她想起侍女說的話。昨日深夜,天君去天牢看那罪仙,在裡麵比往日待得久些,還斥退了身旁所有近侍,結界隔絕了裡麵的動靜,出來時,天君衣衫不整,頭頂的發冠散了,頸間有道血淋淋的咬痕,臉上、臉上還有道醒目的巴掌印。

荷妖攥緊床單,往日的不安,在這隻言片語間,再也掩蓋不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恐。

昊謹哥哥忘記他的承諾了麼。

他說過,他不會碰她,就算成婚了也一樣,他對歲祖月隻是利用,他喜歡的人是她。

歲祖月是他的天命姻緣又如何。

昊謹哥哥說了,他這一生不信命,不順天。

還是,他知道了......

“你在發抖,”荷妖回過神,對上邵昊謹深邃的眼眸,她心頭一驚,臉色發白地磕絆道,“我、我有些冷,”

邵昊謹命人在殿內添火,末了將手掌落在她臉側,測著溫涼。

以為她是舊疾發作和仙根受損的緣故,年輕的天君眉頭發緊,垂著睫毛不知在想什麼,許久,深深望了眼荷妖,語氣複雜。

“抱歉。”

荷妖愣了愣,隨後反應過來,是她親族和故土一事。

證據確鑿,罪魁禍首還好端端的活著。

荷妖心間竊喜,雖然歲祖月還活著,但經此一役,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荷妖正想出聲寬慰,殿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裡,傳來欲言又止的聲音,“君上......君後、不,罪仙歲祖月,說身子不適,要你找仙官,速速給她看病。”

殿內被叫來的所有醫仙官,下意識看向天君。

邵昊謹收回放在荷妖臉上的手,麵無表情的轉過頭,眼裡看不出任何情緒。

“哪裡不適。”

宮人遲疑道:“想吐。”

邵昊謹麵色刹那陰沉起來,那張俊美臉龐,流露出的神色,甚至帶著幾分難堪。

他想起昨夜的荒唐。

他有一半魔族血脈,有時難免急火攻心,走火入魔,昨日他收到慕相玄的信箋,在殿內待到深夜,鬼使神差,著了魔般去了關押歲祖月的地方。

歲祖月沒有法力,還是一巴掌讓他清醒了。

“彆來我這發瘋,”她咬著牙,眼裡充斥著鄙夷、排斥、惡心,他臉火辣辣的疼,聽到她說,“彆碰我,想吐。”

他頸間帶著見血的咬印,狼狽離開。

遺落在她衣裙邊的墨金發冠,在跨出門檻的那刻,砸在他小腿上。

她像是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扔了過來,然後終於忍不住,“嘔——”

她說:“你的血真惡心。”

邵昊謹恨不得回頭掐死她。

按在藥碗邊沿的手指發緊,邵昊謹在殿外宮人忐忑等待中,垂眸淡漠道:“告訴她,醫宮都在荷華殿,沒有多餘的給她。”

得到回話的宮人,領命離去,荷妖望著門外,心頭微鬆,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竊喜。

隻是微不足道的插曲,昊謹哥哥並未放在心上,仍是耐心的一點點將藥喂給她。

荷妖想時間過的慢些,刻意喝得慢。

以為她怕苦味,邵昊謹臉上露出淺笑,他眉目俊美,沉臉時透著威懾,但一旦笑著,天生帶著幾分乖巧良人。

年輕的天君眸子深邃,微彎的唇角,盈盈燈火裡像是在哄人般,“不是苦的,加了蜜餞,”

本該是柔情蜜意的一幕,荷妖怔了怔,卻笑不出來。

她攥著被單沒有說話,就在這時,一陣踏著雨聲的腳步聲,去而複返,比之前染了幾分焦急。

“君上、君上!”

邵昊謹語氣染上一抹不耐,“說。”

宮人撐著傘,在急風驟雨中,抬手抹了把冷汗,聽出天君的不悅,心驚膽戰地望向透著暖光馨香的殿房,“歲、歲少司在裡麵,似在咯血,門外守衛說聞到了一絲腥血的味道。”

邵昊謹輕攪湯藥的動作一頓,殿內安靜,隻有外界漫無邊際的嘩嘩雨聲。

宮人心裡叫苦不迭。

誰不知道,現在討好荷華殿的這位才是光明大道,他可倒好,還來觸人家黴頭。

什麼苦差事,下次再不稟報了!

就在宮人心慌意亂時,裡麵傳來一聲不鹹不淡的:“本君知道了。”

宮人得了回話,生怕讓荷妖注意到自己,一刻也不想待,趕忙離去。

“昊謹哥哥,”荷妖輕輕拽上邵昊謹衣袖,“祖月姐姐畢竟與你多年情分,縱使犯下大錯,道侶一場,不如派一個醫官過去吧......我沒事,不用顧慮我。”

邵昊謹長睫蓋住黑眸,瞥了眼食指戴著的古戒,“用不著,你不必為她求情。”

荷妖嘴角微彎,掩下歡喜,乖順地張嘴喝下湯藥。

再沒了宮人的疾步聲,殿內極為安靜。

荷花狀的燭燈,悄然在牆邊燃燒,邵昊謹在這分外的安靜中,忽地有些分不清時間流逝的快慢。

離宮人離去,似乎才過了一會,又似乎過了很久。邵昊謹視線透過殿門,望向了外麵夜色。

殿外暴雨如注,盤旋在天宮上空的悶雷,時不時作響,帶著難以排解的壓抑。這番寂靜,像是透著莫名的詭異,仿佛天底下,忽然靜得隻剩下他一個人了般。

無端的孤寂將他籠罩起來,邵昊謹開始漸漸的感到焦躁不安,轉了轉蘊著紅光的魂戒,沉聲道:“塗爻,你去看看,她又想做什麼。”

塗爻是天宮最好的醫仙。

塗爻領命離開,邵昊謹盯著醫官離去的背影,想要收回視線,瓢潑大雨裡,忽然掀起一陣兵荒馬亂。

都來自地牢方向。

“君上,君上!”“君上......”

鋪天蓋地的呼喊,邵昊謹聽到雷聲滾滾,暴雨轟鳴。

有人在焦急嘶吼,有人在害怕發抖。

混亂到令人心煩的萬千聲音,最終彙聚成一句,不知所措的顫巍。

“君上,歲少司......”

“歲少司歿了!”

轟隆一聲巨響,隨稟報聲落下的驚雷,澆滅了一室馨香。

殿內年輕天君的身影被照亮。

藥碗不知何時落在了地上,濺在邵昊謹烏靴上的藥汁,在燭燈照耀中,星星點點。

像是盛開在墨色裡的花。

又像是汙濁的血。

歲祖月死了。